第45章
三日以後,頂着一場大雪,江月被帖穆爾領着去為大魏的使者踐行。
因為江月的緣故,帖穆爾特地讓人栓了馬車。狹窄的空間裏,江月不知怎麽,總覺得十分尴尬。
帖穆爾懶懶地靠着,不時掃一眼江月,半晌,大抵是也捺不住這種安靜,他主動開口:“你穿薩奚的衣服,比大魏的好看多了。”
江月低頭看了眼自己,色彩紛呈的襖子,确實是比她來時那件葛布衫子要亮麗不少。她悶悶地嗯了一聲,回了句“多謝”。
這句話說完,直到兩人抵達踐行的宴客之處,兩人都沒再交談。
下了馬車,帖穆爾一改常态,用一種極親昵的姿态攬住江月肩膀,大步朝廳裏去。江月頗為不适,小心翼翼地推了下帖穆爾,低聲道:“你要是做戲……拉着我就夠了,這樣……我不太舒服。”
帖穆爾餘光瞥了眼江月,她白皙的面孔上有着淡淡的紅暈,他手順着江月玲珑的曲線向下滑去,最後停在纖腰上,“別再多話了。”
江月緘默,果真順從。
入了大廳中,江月才發現許多薩奚将領都帶了各自的女人,她與帖穆爾雖然姿态親密,卻沒怎麽吸引眼球。江月長出一口氣,本本分分地在帖穆爾身邊坐下。
誰知,不等江月徹底安下心,她便覺得一道目光直往自己身上投來。她擡首,坐在她對面的竟是方守成!
方守成一個書院的教書先生,再厲害也不過是個知州的門客,如何輪得到他來與薩奚議和?
不對,江月眉心一蹙,忽然想起祁璟說過的話。
他和郡主的背後,都是……邵相。
電光火石間,江月幾乎快要把近幾個月來發生的所有的事情全部串在一起……從郡主入住夏州,戒斷軍糧,再到她說出要嫁給祁璟,接着郡主又勾結薩奚、聯絡邵相,如今方守成則作為議和使者來到蔚州!
他們早就在謀劃議和的事情!也早在防着祁璟與薩奚開戰!
當初斷糧,恐怕就是為了拖延時間,斷糧未果,郡主又提出要祁璟娶她……不承想,她反倒因此而激得祁璟冒險開戰,只得提前示警薩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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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道道明為聖旨,實則是邵相授意的旨意追至毓關之外,為的便是将祁璟召回京中,以從容與薩奚談判。
當真卑鄙!
江月攥起拳頭,掩飾自己指尖的顫抖。
帖穆爾注意到江月忽然情緒的變化,不由得側目看她,他心生疑窦,偏過身子,作勢在江月鬓邊一吻,壓低聲問道:“你怎麽了?”
江月垂首,搖了搖頭。
帖穆爾見她不說,倒也不再追問,只在桌案下用大掌包住女孩兒小小的拳頭,接着,正襟危坐,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
方守成将這一切都看在眼中,臉色變得有些不悅。但礙着在場都是薩奚人,他也沒膽量發作。直至薩奚王入座,一陣寒暄之後,方守成才舉杯,朝着江月的方向道:“他鄉遇故知,實是難得,不知在下可否敬董姑娘一杯酒?”
不等江月回應,帖穆爾率先問道:“哦?方大人與江月很熟?”
說着,他伸手攬過江月,俨然一個所有者的姿态。
方守成酒杯拿在手裏,不無幾分尴尬,“董姑娘與在下自幼相識,感情甚篤,若是您願意割愛,在下還想以重金贖回董姑娘。”
帖穆爾兀自斟了杯酒,閑閑舉了起來,向方守成示一示意,輕笑道:“真是抱歉,董姑娘已經嫁給了舍弟,且有了我的孩子……她有孕在身,不便飲酒,這一杯,我替她受了。”
言罷,杯中瓊液,帖穆爾一飲而盡。
方守成不知其故,只以為江月一女侍二夫,登時臉色大變,手中杯子也沒拿穩,直直摔在地上,“婉婉你——”
他大惱之下,竟也顧不得場合,稍微頓了頓,便狠狠罵道:“不知廉恥!你如何對得起師父在天之靈!茍且偷生活在薩奚,倒不如死了算了!”
此言一出,帖穆爾眉間神情便寒了下來。他正要開口替江月回罵過去,江月卻反手按住他。
她身姿優雅,意态從容,取了酒壺兀自斟滿一杯酒。
帖穆爾在她身側,見她雖淡定萬分,然而薄唇仍是緊抿,已猜到女孩兒又在僞裝。她舉起酒杯,盈盈向方守成一笑,“大哥別急着叫我死,死在蔚州城的魏人多了,恐怕當真不多我這一個……既然方大哥主動提起,這杯酒,我便敬給死在此地的無辜百姓還有陣亡将士吧。”
她一杯酒輕巧倒在桌案前的地上,笑意凝在嘴邊,冷似這一日的雪。“冤有頭,債有主,願他們在天之靈能夠知道自己的枉死,該去找誰算賬!”
江月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出最後一句話,睚眦欲裂,憤恨之情溢于言表。
好在在座薩奚将領,聽得懂兩人交談的只在少數,兩人雖都有些失态,但究竟也沒引起怎樣的波瀾。
帖穆爾唯恐江月情緒崩潰,待她一語落畢,便将人擁住。他轉首向薩奚王說了幾句,也不顧旁人目光,拉起江月,就此離場。
漫天雪花紛揚,辘辘而行的馬車像是碾壓在江月心上。
她胸脯猶自起伏不定,像是仍未從與方守成的争辯中平息下來,帖穆爾拍了拍她手背,略作安慰。
江月不自在地挪開搭在膝頭的手,縮回了袍袖之中。帖穆爾一滞,突然道:“我以為你見他會高興一點,他羞辱你,我不知道。”
這是解釋嗎?
江月擡頭,眼神迷蒙地望了眼帖穆爾,半晌,方溫聲答了句沒事。
這樣低落的情緒讓帖穆爾沒由來地有了不安,他斟酌了幾遍安慰之詞,臨下車前,才又開口,“你別惱,郎中說了,情緒波動對胎兒不好。”
這句話倒當真奏了效,江月扶着車轅,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點頭附和,“是,我不生氣了。”
說歸這樣說,等到帖穆爾讓她回了房,江月還是有些說不出的煩躁。夜漸漸深了,她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不為方守成的辱罵而虧心,只是想起自己與祁璟在蔚州攻城的日子,想起祁璟信誓旦旦要收複關外九城的模樣,想起誓師時大魏将士震天的呼喝……十分難過。
他們拼盡生命去捍衛國家和百姓的尊嚴,卻在幾個朝臣四兩撥千斤之下,成了一個笑話。
議和完畢,除了殉難者的家人親屬,恐怕再不會有人想起他們的犧牲,更不會有人再主動提起這一段過往。
那些英勇的靈魂,将就此灰飛煙滅,消弭在歷史的長河。
何其可悲。
江月到底是躺不住,披衣起身,她小心翼翼地推門出來,月色皎潔,雪光清冷。也不知,她和祁璟能望見同一個月亮,會不會有同一樁心事。
望了一陣,江月忽覺茫茫夜色裏,屋檐上立了個人。她眯一眯眼,果然,那道黑影縱躍而下,頓了頓,竟朝她走來。
江月心裏一慌,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那人加快步速,飛也似的便追到江月身前。
一身夜行衣,黑色的面罩,卻是……熟悉的眼神。
“董姑娘。”
竟是薛徽?!
江月生怕被人發現,忙不疊讓薛徽進了屋。她不敢點燭,兩人就借着月色,互相打量着對方。
“薛郎,你怎麽來了?就你一個人?”
薛徽拽下面罩,面容冷峻,像是壓抑着怒氣,“怎麽?我不該來麽?”
江月有些摸不着頭腦,只是下意識地辯解,“不,不是,蔚州城裏全是薩奚官兵,你孤身而入,我擔心你被人發現……将軍呢?将軍好不好?”
薛徽仿佛根本不信江月的解釋,冷作一哼,“姑娘想也該知道。”
江月沉默,她不該懷疑他的……就算他不得已要娶安如郡主,就算他食言,就算他最終忘了自己,當時是愛是敷衍,她心裏都清楚的。
兩人靜靜以對,過了許久,江月方又問道:“你怎麽潛進來的?”
“聽說方守成要來議和,我跟着他進的城。”薛徽簡明扼要地解釋,卻是搶在江月再次發問前,先一步開口,“你有了那個薩奚人的孩子?”
江月忙搖頭,“不是!是……是将軍的,此事說來話長,待離開這裏,我再慢慢和你解釋。”
說到離開,薛徽方有幾分釋然,只嘴上忍不住揶揄,“姑娘倒還記得大魏。”
“你這是什麽話!”江月低聲一句輕斥,薛徽已察覺自己失言,他頓了頓,索性避開這個話題,“姑娘收拾收拾,咱們這就走吧。”
江月一怔,“現在?只你一人,怎麽帶我出城?”
薛徽不以為然,“姑娘不是會騎馬?夜裏薩奚人防備不嚴,殺出去,騎馬一宿便能回到咱們營地。”
聽聞此言,江月不由得生了遲疑,“要騎馬嗎?我……我恐怕不行。”
她懷胎尚不滿三個月不說,本就胎坐不穩,鎮日裏要服藥。若這樣颠簸一夜,孩子必是保不住了。
薛徽不知個中內詳,已是微惱,壓低聲質問道:“你根本不想走是不是?虧将軍那麽信你,你早就勾結了這個薩奚人吧?當初我們在毓山上救下姑娘,姑娘不是還替此人求過情?”
江月萬沒想到薛徽會做此想,脫口正欲解釋,卻聞一陣敲門聲,“江月?你還沒睡?”
是盧雅!
兩人同時都是沉默,江月最先反應過來,指了指門口,坐了兩個方向相反的手勢,示意自己去引開盧雅,讓薛徽趁機流走。
薛徽仍有不悅,只逼不得已地點了點頭。江月應聲出門,挽住盧雅,低低說了幾句什麽。靜寂的夜裏,女子柔婉的聲音仿若是日的月色,清亮極了。
那日與薛徽一別,他再沒出現過。
一個未曾解開的誤會在江月心裏紮了根,總讓她有些不好的預感。
然而,江月害怕自己想得愈多,愈容易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綻,只好強逼着自己放下此事,專心養胎。
臘月的蔚州冷得可怕,江月鎮日縮在屋子裏不肯出門,只恨不得天天抱着火爐才好。嘉圖瑚沒想到江月這樣畏冷,隔了幾日,忽然讓盧雅來傳了話,請她搬到正房,去與帖穆爾同住。
江月初得這消息,心裏頗有些別扭,直拖延到當晚,帖穆爾親自來問時,江月才忸忸怩怩地推诿:“我在你房裏,你若和旁的女人……我多礙事。”
帖穆爾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二話不說地撈起她手腕,“只有我屋子裏才鋪了地炕,嘉圖瑚說了幾天好話才換得我答應,你都瞎擔心什麽?”
江月一愣,被迫跟在帖穆爾身後,卻是有些讪讪,“那你和我一起住?”
“不,我搬去和嘉圖瑚住。”
江月這才緩下些不安的情緒,被帖穆爾領到正房裏。不過一個下午的工夫,正房裏的布置已經變了,帖穆爾的刀槍棍棒都被挪走,反而擺上了些小孩子的玩意兒。帖穆爾拿起了幾個,頗有些無奈地介紹,“都是我兩個兒子小時候玩的,嘉圖瑚還真是替你着想。”
她跟着帖穆爾走到桌前,随手把弄起一個小小的玩偶,順口問道:“你有幾個孩子了?”
“五個,四個小子,今年嘉圖瑚才生了個閨女。”帖穆爾神情很是滿足,一個父親的成就感昭然于面。
江月忽然有些失落,她生下這個孩子時,祁璟不知會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