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月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祁璟走後的蔚州大營,一時變得冷清許多。江月雖然照常還會去為軍醫幫忙煎藥,看顧傷員,然而連她自己,都開始有些悶悶不樂。
越是人煙稀少的地帶,越有廣袤遼闊的星空。江月裹着祁璟留下的大氅,坐在枯草堆上,一個人發怔。夜風冷冷地掃在她臉上,喚起她清醒的知覺,也提醒她無論怎麽等,這一晚,祁璟也不會再來掀開她的帳子。
“董姑娘?”
薛徽喚了幾聲,江月才回神。自從知曉薛徽對她懷着疑心,江月見了他,便總覺得有些尴尬。好在薛徽渾然不覺,仍是舊日面無表情的死板模樣,甚至連江月投來的目光,他都會主動避開。“姑娘準備什麽時候回夏州?”
她身體不便騎馬,祁璟索性讓她在蔚州休養。然而,祁璟沒向薛徽點明緣故,只交代了一句“且聽江月吩咐”便匆匆離去。
江月聽他來詢,略有幾分猶豫。她身子自然還是不舒服得緊,平日行走,都唯恐叫人瞧出異樣。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薛徽,便換了個法子,旁敲側擊地反問道:“咱們能在這裏留多久?”
薛徽忍住蹙眉的*,沉聲解釋:“姑娘自然願意在這裏呆多久便是多久。不過,鞏副将下令叫西路軍合入中路軍中,明日一早,大軍會向東挪移一段距離。屬下不知姑娘是想随軍轉移,還是直接回夏州。”
江月微微偏首,半晌方答:“若是方便,還是先随軍轉移吧,我身體不大舒服,趕去夏州,恐怕有些吃力。”
她說得婉轉,薛徽卻已明其意,當即不多幹涉,稱是告退。
夜風愈發涼了,連大軍都開始徙轉易主,祁璟這一走,果真是前功盡棄,付之東流。
翌日一早,江月随着大軍開拔,徒步往東行去。
薛徽原先都是随在祁璟左右,此時他和祁璟親自挑選的另十名親随都跟着江月,一面替她收拾支帳等物,一面又欲幫她去拿貼身包裹。
江月好不尴尬,連聲推辭了幾句,薛徽瞧出她神情是當真不願,目光在那青绫包袱上一掃,繼而止住了旁人,“既然如此,便辛苦姑娘了。”
薛徽帶着十人護在她左右,随着大軍拔步前行。走到半道,卻忽然傳來一陣擂鼓之聲。接着,喧天的聲響吵嚷開來。江月一驚,踮腳循聲望去,那聲音越來越大,俨然有滔天之勢。
是薩奚人!
衆人臉色俱是驟變,只聽領軍校尉大聲呼喝着軍士們維持陣型,舉刀應戰,而薛徽卻壓低聲音,厲色斥道:“都先別動,護住董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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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齊聲應是,包圍陣型立時散開。他們原先肩背上抗的負重之物一股腦卸了下來,漸漸拉大包圍圈,在短兵相接的戰場上護住江月。而薛徽則始終不動聲色地立在江月身側,眼神機敏地打量四周,像是要尋找一個突破口,抑或是退路。
這就是薛徽與陸閱山最大的不同,陸閱山待自己,固然比薛徽要更信任在意,然而,他更像熱血青年,此時同仇敵忾,料必早沖到陣前厮殺去了。
而薛徽持重冷靜,他更善于嚴格遵守祁璟的命令,而不是自作主張,放縱情懷。
江月忽然明白祁璟用人之時煞費的苦心,在這個生死攸關的時節,她竟然那麽想他。
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終于明白。
“董姑娘。”薛徽驀地喚她一聲,接着退開幾步,向右後方去。江月随着他聲音和眼神的指示挪移,一步一步,再帶着整個十人所組的護衛圈子避開交戰最激烈的方陣。
然而,江月只覺薛徽眼神猝然一變,接着驚疑交加的目光轉到江月身上去,江月微感疑惑,而一把長劍,已是貼着她臉頰刺來。
江月身子猛地向側彎去,堪堪避開。她下意識地轉身,正對上劍鋒的主人……帖穆爾?
對方好像也是震驚,長劍收回,有了片刻的怔忡。
這一個剎那,薛徽已是拔劍出鞘,并左右兩人揮刀上前,以三對一,專攻于他。
銀劍舞動,大刀橫切,原本想出其不意殺入包圍圈的帖穆爾卻立時左支右绌,難以抗衡。
江月始終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生怕自己貿然為之反而會給薛徽等人添亂。但是,帖穆爾卻心意改轉,一個縱躍跳到江月身側,舉劍刺她。
果然,始終糾纏在帖穆爾身側的薛徽等人,紛紛上前救難。
帖穆爾勾唇邪佞一笑,伸臂打橫拽住江月,高喊了一句薩奚語,挾住她便要殺出重圍。薩奚人得了他的號令,依次近前來援。薛徽能指使的不過這十人爾,薩奚人一圍上,他們自保都是困難,遑論再顧江月。
江月被帖穆爾攔腰摟住,饒是她如何掙脫全成徒勞。帖穆爾以劍鋒抵在她喉嚨上,低聲威脅道:“你再亂動,我便叫你和你的魏人統統葬身于此!”
戰亂裏,江月倒還算冷靜,她哼出一笑,反是質問帖穆爾,“那我若不動,你就能放了他們?”
帖穆爾似是沒料及江月會有此語,登時将劍鋒逼得更近幾分,“你再廢話試試。”
江月沉默未語,望着離她越來越遠的薛徽等人,自然知道掙紮也是徒勞。
薛徽猛地厮殺開重重阻圍,上前來追,江月卻是朝他搖了搖頭。
別為了她,做無謂的犧牲。
薛徽身形驟然頓住,帖穆爾卻因注意到兩人眼神交集,冷冷一笑,“你既然先配合,我便送你個見面禮……撤!”
他嘶吼一聲,縱身躍上馬背,往來路沖去。江月被他緊緊按在馬上,起伏颠簸,只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不知帖穆爾縱馬奔了多久,等帖穆爾徹底勒住馬時,江月已險些把五髒六腑嘔出來。
帖穆爾力大無比,他單手就輕而易舉把江月抱下了馬。許是料到江月頭暈腿軟,帖穆爾始終不曾松手,緊緊握着江月小臂,任她在一旁幹嘔。半晌,帖穆爾方面無表情道:“緩過來了?”
江月一面作勢去捂嘴,一面用餘光打量着周遭。這已是進了蔚州城內,偌大城池竟無一百姓,來往行走,全是體貌特征明顯的薩奚人,他們身材高大,不少人臉上還畫了圖騰。那紋樣有些熟悉,江月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董江月!”帖穆爾似是察覺到江月用以,重新揪住她胳膊,将人向前帶去,“你既落到我手上,就別再想逃了。”
他死拖着江月,徑直進了一座院落裏去,江月踉跄地跟在帖穆爾身後,緊倒着腳步,才不至于摔倒。江月猶記得上一次兩人相見,帖穆爾雖然不茍言笑,卻性情溫和得緊,這一次驟然大變,實在叫人生畏。
連過了兩道門檻,江月終于見到院落裏的其他人,有一個婦女抱着孩子率先跟了上來,她嘴裏嗚嗚說着薩奚語,除了“帖穆爾”之外,江月一字也聽不懂。
然而,帖穆爾卻是突然放了手。
江月一個不穩,重重跌在地上。
那婦人仍在叽哩哇啦的和帖穆爾說話,半晌,帖穆爾方恨恨地指着江月,氣急敗壞地回應幾句。江月驚恐之下,只能逼着自己鎮定。好在是落到帖穆爾手上,既是熟人,興許也不至失了命去。
只要她等,等……祁璟回來。
帖穆爾和婦人争執一陣,那婦人才抱着孩子重新離去。帖穆爾伸腳不輕不重地踢了踢江月,沒好氣道:“你當初背叛阿古,如今,也該嘗到報應了。”
江月一驚,立時反口辯駁,“我沒有背叛阿古。”
帖穆爾冷笑,“你們魏人一向狡詐,你也不必蒙我。當初阿古一心一意想娶你回來,你倒好,竟投奔了大魏的主将。”
他俯□,緊緊捏住江月下颚,力道之大,叫江月登時疼得便倒吸涼氣,“你們主将不是也抛下你走了?我倒要看看,誰還能在薩奚的地盤上興風作浪。”
言罷,帖穆爾傲然起身,喚來了兩個身形高大的壯漢,叽裏咕嚕吩咐幾句,轉身離去。
那兩個大漢上前綁了江月便走,江月自知反抗無力,索性一門心思去記來路,這樣逃跑時,總還有個方向。
等二人停下,将江月關鎖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柴屋之中。江月這才得到喘息之機,平複着心中種種情緒。
四面無光的房間,這一次是真正的囚禁。
江月手腳俱被麻繩敷着,那兩個薩奚武士纏得極緊,饒是江月不動,手腕處都有着火燒一般的疼痛。她努力深呼吸,壓制住所有的驚懼,人只有在惶恐之下才會做沖動的事情……她需要冷靜,需要判斷自己究竟陷入了什麽樣的境地,需要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祁璟。
在江月自我否定了十來種逃跑方案後,終于有人推開了柴房的門。月明星稀,已是入夜,一陣寒風襲進房裏,江月忍不住一個瑟縮。
來人不是帖穆爾,卻一樣的高大威猛,他兩手一并用上,把江月一口氣扛到肩上,大步邁了出去。
江月一言不發,緊緊咬唇抑仄住不适,月光朦胧,與祁璟走的那一日,并無分別。
她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等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她就會被祁璟搖醒,然後投入那個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