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 來時未及黃昏,此時已漫天星辰。
眼前開闊,涼風拂面,像把他吹醒一般。趙匡胤已開始後悔,甚至嘲弄自己——為了向李煜證明自己的正直,或體諒,他選擇忍耐,壓制自己。
實在不能不為此苦笑。
即便清楚知道自己必須走出此地,悔意也并不因此消除半點。
身後,眼前,是兩個天地。身後是片愁海,眼前是屬于他的大宋。
他總思念那片愁海,而行事卻全按自己意願——雖應了李煜,也必要去查是誰在與他做對。
正在此刻,趙匡胤在陰影中發現一個影子。他私來此,布置極隐秘。方圓之內,無他之命,誰會擅自出現在他面前。
那影子察覺到他的注視,又向前走了幾步。
高髻如雲,羅裙輕飄,步态如柳,正是鄭國夫人。孤身一人,與大宋天子對視。
隔着十步距離,趙匡胤盡感覺到濃烈恨意。不知她是如何避開此處的重重防禦,來到自己面前。再想來今日之事,她必定牽涉其中,更在此等着自己出現…
這反讓趙匡胤頭疼,不論是帝王之尊,還是身為男子之傲,都讓他不能對一弱女子發難 。那麽,是要與她如此對峙,還是轉身走開?
似乎兩樣都孩子氣……
斟酌間,女子卻轉身離開了。
本以為她如此冒險必有話要說。這一轉身,看那纖弱背影 ,竟讓他覺自己在以強淩弱。趙匡胤可以憐憫弱者,卻不欺淩弱者。
像打了一場仗,獲勝了,卻不得半點快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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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蓬萊” 正門常緊閉。趙匡胤出入的某個隐秘側門亦數日未曾開。
李煜一不留心,手中筆一滑,落地後又滾遠了。滴落的墨汁在地上劃了道細細墨跡。同一時刻,側門守門人打開了門栓。
拾筆時,江南妙甲一時的“諸葛筆”就鑽進思緒中:亡妻娥皇生前專用諸葛筆,名“點青螺”;九弟從謙亦愛諸葛筆,每枝酬價十金,號“ 翹軒寶帚”…
僅是一支筆,引來往昔種種,如溢出堤壩的洪水。直至聽到腳步聲,他才從回憶中“浮”起,仍保持着拾筆的姿态。
因回憶圍攻之故,擡頭一刻李煜尚茫然。在趙匡胤眼中,這半脆姿,與眼神,像極了被圍獵的小鹿。他眸子中突像燃起了焰火。
李煜警覺,欲起身卻不能如願——雙肩被按住。趙匡胤同他一般坐地上。見他手上的筆,問:“在寫什麽?”
“……”
“小蓬萊” 像個碎片,被遺落在當下與回憶的夾縫中。若眼前此人果不再來,那就是徹底,永久遺落了。
而幾日前,李煜還願以自污來換那永久遺落。
分不清此時心中究竟是何種滋味。
“你寫什麽,我不幹預。 不過有一事,你确要學會如何保護自己了。我在尚好…不可太任性。你是無牽挂,與你相關的人要如何?”
鄭國夫人妄為之後,就被趙匡胤限制了所剩不多的自由。
“官家春秋鼎盛,無須多慮。”
這是李煜的防禦,必須如此——将此人之好一點一點淡化;卻将此人之“惡”銘記于心。
何況所謂“任性”,不過略寫些文字,該惹怒的早已被激怒。如今自己與妻不得獨處,僅見面也必有第三人在場,始作俑者竟以道義指責自己未考慮身邊人。
趙匡胤不知這重重理由,笑言:“那我是否‘德澤有佳’?”
他笑,是因為自己難得對上了一句典故——“春秋鼎盛,德澤有佳”。
幾日思慮過後,因盧绛之死造成的僵局在他看來已不那麽糟糕。他曾保證讓傳遞消息之人完好出現在李煜面前,今日,要作些更改了:“…我想,讓你選一舊人,昔日與你親近但品級不高者,在此常伴你。”
消息出自何人,如何傳送到“小蓬萊”,李煜一概不知。僅僅是從妻子口中聽到結局。
他并不期盼那人的到來,并為此擔憂——來了必要離開。像數月前的從善,何況從善還曾為宋帝作說客。
相較之下,是否還有被隐瞞的殺戮,反退居其次了。
“你需要身邊有個可信之人。無須擔心我通過他來掌控你,這是保證。”
按李煜一貫防禦,宋帝是以此為交換,來平息自己怒意;若抛開防禦,論心之所感,那是份厚重的傲慢。
天子一言九鼎。不管龍椅上曾有多少人打破這盟約,終究撼動不了那分重量。那代表着真龍之榮光,氣度與驕傲。
對方用這一言九鼎,換自己安心。
總在這種時刻,李煜聽見心間猛烈的跳動,鮮活強勁。
不懷疑趙匡胤所說這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但強烈心跳并不帶走任何苦痛,只是不斷重複——重複讓他感到心間如堅冰之裂;重複在裂紋中滲出涓涓流水;重複讓流水之生意掩蓋住末路愁咽。
“不回答,就是答應了?”
李煜的手被擡起,白皙指尖被放至唇邊輕咬。力道不重,卻收不回手。他責怪自己周身輕顫。無意中見另一只手中還握着筆,墨汁已幹涸。
待趙匡胤穿衣,才驀然發現自己青黑色布袍上被劃上一道不算太醒目的墨跡。墨痕幹裂,是李煜當時手上那支筆。觀這長度,顏色,必不是無意為之。轉頭看榻上李煜,目中有詢問意。
為隐藏身體的綿軟,甚至沉淪,李煜言語更較往日鋒利:“官家該更小心,也許會是把劍。”
這卻把趙匡胤逗笑了。 黝黑臉上的笑可謂邪惡,: “我沒對你說過,有時見你,我覺自己雙腿在輕顫。我可是曾面對千軍萬馬…”
誰未曾聽說過這位天子在戰場上的所向披靡。摧敵翦勁,若拉朽,若拾遺。何況此刻雙腿顫抖的人,只有李煜一個。
“卿這般‘威脅’,倒讓我生出類似在戰場上反擊之意。”
說罷就在李煜細頸上咬了一口,李煜倒吸一口氣。幸而趙匡胤沒再繼續。像飽足之後的猛獸,見獵物在前也只以游戲意慵懶看着。甚至反思自己之前确過于粗暴:“生氣就畫在我身上,這衣物扔掉可惜。”
李煜不解一朝天子這般計較一件粗布衣物。
“官家要将舊衣物留給子孫?”這麽問,是因南朝劉宋武帝為警示後世驕奢不節子孫,
特意留下自己貧陋時衫襖(注1)。
“通常我賜給臣子(注2)。”趙匡胤擺出深思模樣,眼中卻掩不住再次灼然如焰,“既然愛卿這麽說,試試也無妨。就用這件, 被你劃過的,給趙氏子孫。或許他們中有人會問這墨跡是如何留下的…”
明知是戲言,卻能被這荒唐激起層層波動。
“明日宮中有宴,我派人接你。想好了是誰,就告訴我。”
不必等明日。趙匡胤剛提議,李煜已想到一人。但若開了口,就不可再因盧绛之事遷怒宋帝。
不接受,僅僅為抗拒。
第二日禦宴結束,李煜又被帶進萬歲殿。
此殿為天子寝宮。李煜被引領至此,見匾額時還猶豫,宮門內又有一老宦官迎了上來,見了他笑得像面人,言中恭謹,不容抗拒,引他進入主殿。
趙匡胤還未歸。 宮殿極空落,眼中所見,青布帳,麻繩拂,葛燈籠…除必要之物,再無多餘裝飾。
幼時進祖父宮殿,也是類似的空蕩樸陋。祖父之節儉并未被繼承下來,李煜想自己與父親都不因此感覺愧疚。
目光又被殿內挂着的一幅地圖所吸引。應該稱為疆域圖。此圖在李煜看來奇特,以往所見疆域圖皆以金陵為中心。此圖上金陵偏下,汴梁為中心。北面邊界并未标注清楚,太原幽州一帶都在圖上。
不難猜宮殿主人的意圖。
這也是宋帝與李煜祖父極大不同處:李煜祖父志在守疆,與民休息。應也有攻略之心,卻只靜待機會,機會不至絕不妄動。即便窮盡畢生也等不到;宋帝更志在在開拓,想來不将圖上北面城池插上宋之旗幟必不罷休。
如此,到了七夕。
近傍晚,李煜被接出“小蓬萊”。他尚不知那今日是七夕。入夏已久,此刻暑氣還未全消。
這次則被人引入一條與以往不同的路——竹林間一條曲折石子小徑,路盡頭是扇圓拱門。 引導之人推開門,退到一旁。
李煜跨出門,門外是條小巷。“小蓬萊”附近再無民居,小巷中通常無人。十餘步外有株多年榮桐木。花期已過,只有粗直縱裂樹幹,濃密枝葉張成傘狀。
晚霞瑰麗,樹下一人一馬,被鍍上一層玫瑰色 。
那匹馬極高大,長約一丈。遍身烏黑,泛錦緞般光澤,唯有四只馬蹄是雪白。 再觀馬之姿态,讓人直想穆王八駿,似一踏便能騰雲入海。
牽馬的人只着皂色布衣,對李煜簡單道:“上馬。”
宋帝久不到“小蓬萊”,總将李煜以各種理由接入皇宮。從那布衣裝束上不難猜出他的意圖。不少天子愛微服,但皂色布衣豈能掩蓋那非人氣勢,再加如此寶馬,實在讓人生疑。
“汴梁今日熱鬧。別錯過了。” 趙匡胤牽着馬靠近。
李煜還記得上元節時汴梁的熱鬧。這才驚覺今日已是七夕。不願服從,又不能轉身就走。
趙匡胤徑自扶他上了馬,牽馬前行。
轉出小巷,街道不甚寬闊,行人卻多。李煜着藕色日月卷草紋羅衫,精巧紗衣似淡霧輕煙,又騎高大俊馬之上。人皆以為是出行的貴人,反不注意牽馬人了。
見路上行人皆用驚嘆目光看自己,又因對“民間”極陌生,他抓着缰繩的手微微顫抖。身體前傾,幾乎靠在馬上,朝趙匡胤低聲道:“這匹馬太顯眼。”
“別亂動,‘烏雷’脾氣不好。”
趙匡胤只轉頭拍了拍馬額,不理他的不安。李煜無法,不再作聲,低頭看馬,馬身上還挂着一席卷起的簟子。
烏雷?
若自己是它的主人,會為其起名“踏雪” ,或“錦地龍。”
行走間,李煜見前方一路都搭上彩幕帳。他對汴梁唯一熟悉的就是那條禦街,全不知這是何處。接近彩帳,車馬熙攘,人聲鼎沸。趙匡胤将馬系在路邊一顆大樹下,接李煜下馬,也不忘摸摸馬頭以示安撫誇獎。
幾步外,不少人在賣雙頭蓮。 李煜奇怪,此物乃祥瑞兆,向來都會送往皇宮,如何就這般擺在街道兩旁。
“那是用未開的荷花仿造的,他們可手藝了得,可以假亂真。” 之後,又半囑咐半命令讓李煜等在原地,他則幾個跨步消失在人群中了。
被獨自留在陌生地,李煜有些愣,卻真等在原地。
四周坊巷院落縱橫,民居商鋪錯雜,茶坊酒食店皆立望杆,挂酒旗彩幟邀客。有那麽一陣,他就看街道上來往穿梭的游人。行人衣裳可算鮮麗,似為這節日刻意打扮過。滿路行歌,浩鬧而融怡。
他反往“烏雷”更靠近了。李煜略懂馬,覺此馬眼神溫和,不似趙匡胤描述。像是要去驗證那句話,謹慎嘗試着用手碰它。“烏雷”仍未有任何暴躁之舉,還允許了李煜對自己鬃毛的觸碰。很快又晃晃頭,鼻中發出嘶嘶聲 。細看來,不管是馬身的如緞黑色,還是馬蹄的如雪白耀,皆無一絲雜色。 愛馬之人必會移不開眼。
名馬必與英雄相匹。李煜首先想到劉備與“的盧”。
那是與逃亡相關的故事,因為此刻他心中正升起逃離之念。諾大的汴梁城沉浸在歡慶中,只他一個人在心中編織着逃離:何不趁此刻,跨馬絕塵,将追逐的人抛在湍急寬廣的河流之後。
此處是城中瓦市的初步雛形,除各色買賣飲食,精細節日小物,另有各式表演:傀儡戲,索雜手伎,影戲,散樂,舞旋,還有人說書。彩帳中傳出急促擊鼓聲,聲聲重擊恰似李煜胸口的劇烈跳動。
連續重擊後,鼓聲戛然而止;在李煜想象中的巨大金陵城門也轟然關閉。
縱思緒飄過萬裏,汴梁城中的迷家窮子還未邁出一步 。期盼翻然轉為感傷。再欲撫摸“烏雷”,它卻很神氣地扭開頭。
再不能原地等待,便違背命令試着往前走。或許違背抵消了心中失落,李煜沿街而下,竟越走越遠。彩幕內的每個小戲臺前都圍着太多人,不得細看。直到被一說書人吸引住才停下。說書人在講述這城中一段往事。此事與江南有些牽連,李煜不算完全陌生。留心,更是因為故事中人與他在某種經歷上相似。
“等久了?”
轉頭,趙匡胤手中多了個大油紙包 。不過問李煜小小的“違命”,遞了塊用小塊油紙包裹的點心來,直遞到李煜唇邊: “這是城中有名之物。我舉家從洛陽搬至汴梁,店家就已在了。”
李煜自入汴不曾食葷。詢問江南舊人,言其在金陵就極少食葷,還常買禽魚放生(注3)。那汴梁之味他也只能想到這些糕點了。
“放心,此街中賣飲食之人,所用盤合器皿都鮮淨,各式原料都不敢草略。”
李煜也順從,淺咬一口,趙匡胤不滿:“咬到餡兒。”
又咬了口,看那點心,是油面糖蜜制成的“笑靥兒”,捏成方勝樣,奇巧可愛。
“猜你是尊養,沒嘗過民間食味。” 趙匡胤這才收回點心,放回大油袋中。
李煜默認。齒間融化的甜蜜細軟讓他生出荒謬之欲:想拿回被收走的那塊糕點。這荒謬奔騰如湧泉,攪得他焦躁不安。
“要看燈就去河邊。”
說書人已在講新故事了。新故事吸引不了李煜,遂點頭。
“烏雷”仍在樹下,李煜這才後知後覺——趙匡胤定不是獨自外出。若自己方才忽忽失魄真跨上“烏雷”飛奔,又會如何 ?
上馬後,趙匡胤給李煜遞來個嶄新的皮質水囊。他為自己準備的則是個葫蘆,揭開葫蘆嘴,酒香飄了出來。
李煜仍在被禁酒,見牽馬人極豪氣地仰頭大飲,大有“會須一飲三百杯”之勢。再看自己手裏制作精良的水囊,莫名有股不平意。
淺喝一口,舌尖被冰雪般涼意包裹,還有甘草的清甜。
趙匡胤抄近路,牽着“烏雷”走入小巷。這小巷更狹窄,兩邊皆是厚石壁。一路都聽着馬蹄在石板路上的“噠噠”脆響。李煜像是受了那絲從葫蘆中飄出的酒香影響,就看着眼前那背影。
那雄姿如偉岸高山,如寬廣河流,如挺拔大樹。卻是跨不過的高山,河流,與大樹,非可倚靠之高山,河流,大樹。
霞光漸褪,天幕轉藍。巷中一轉,眼前即是一條大河——貫穿汴梁全城的汴河。
北方的河并不似南方那般煙水驚波。 河上跨橋數座橋,離兩人最近的那座名“州橋”,此橋接禦街,站橋上可直望宣德門。橋身低平不通舟船。以青石為柱,石梁為欄。 柱欄上雕刻有海牙、水獸和飛雲紋。
李煜曾經過此橋,但他對此并無記憶,只隐隐看到宣德門庑頂。
趙匡胤牽馬至河岸,岸邊多樹,樹下遍是野草。 李煜猜他對城內極熟悉,也常來河邊。 見他随後解下“烏雷”身上簟子,平鋪于幾簇小竹林下,蓋住野草,拉自己坐下。
兩人并肩而坐,也不多語。不遠處喧鬧人聲一一可聞。 “州橋”兩岸多是酒家商鋪,皆亮起紙燈,又以竹竿出燈于半空,遠近高低,似飛星。州橋上更熙熙攘攘,行人皆攀欄杆俯瞰河面,觀銀波泛泛,彎月沉底。
眼前煙光拂夜色;頭頂竹葉搖曳,沙沙聲似低語;時則聞斷續弦音,随水上微波,乘風而至。
李煜微覺目眩,卻神寧意恬。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 別殿遙聞簫鼓奏”。在金陵時的“無憂”時光,是否如此刻寧靜。
上有星光倒影,下有龍鱗隐波。仿佛萬千愁念就此淡出,退居汴水暮色後,有了如釋重負的輕盈。
有人在河邊放起花燈。 花燈随波起伏 ,有三兩個落了單,飄至岸邊。
李煜見那燈是蓮花狀,這忽然觸動了某個記憶。 起身急步至河床,被觸動的記憶來不及被細細還原,正看花燈在眼前飄流而過,更牽出一個久遠模糊的記憶——随波流走的花燈,像心底某個被壓抑已久的向往。曾幾何時,就只看着心中所求在眼前流走…思緒紛擾而奔逸,之前隐藏的失落與不安又被牽出,并渲染得越發壯大。他并未喝酒,卻似飲醉。或許離恨如酒,置身愁海,何能不醉:“之前,街上說書人在講後晉舊事,後晉末帝被帶至契丹國中…”
趙匡胤本以為是花燈激起了李煜興致,卻也不将這當失算。
本考慮過今日許會給李煜更多憂愁。迄今只給李煜嘗了口糕點,連花燈都沒準備。畢竟今夜并非為取悅李煜,更多是為自己。
戰敗後流落異鄉,必是這輕微相似觸動了李煜。那麽,應該稍滿足他的疑問。
“他被送走那日我就在城中。與當年的‘同伴’擠在一處,看鸾車被三百契丹騎兵押送,駛過禦街。”那時趙匡胤不過二十出頭,尚未離家。與幾個發小,後來的大宋開國功臣,看戰敗皇帝被異族君主流放。
那還不是最糟糕的場景。契丹大軍入城前,馬蹄踏起的黃塵如濃煙般籠罩了整個城池,遮雲蔽日。黃霧四塞之景,直讓人想到黃泉路。
“他還在契丹國?”
“這麽久了,又是敵國,消息早斷了。
算來不過三十年,落敗的皇帝就這樣被人遺忘。李煜猜趙匡胤不喜石氏末帝,甚至輕視他:“在你心中,必不承認他曾為中原主。”
趙匡胤以為自己并未表現得那般突出,卻被李煜說中了。
李煜僅以為強者必不會尊奉那一敗塗地的人為天子。但對趙匡胤,棄絕不在失敗,而在失敗的理由。
“石重貴想必也未深思過。僅僅受人唆使,就認為自己有足夠力量擺脫契丹,收回幽雲。 在陽城倒也有場漂亮的勝仗。”
陽城之戰中威震契丹的苻彥卿,被契丹人畏稱為“苻王”。他的兩個女兒為周世宗皇後,一個女兒又是晉王亡妻。
只可惜陽城之戰不是最後。
後晉末那段故事包含整個五代的貪鄙,狂暴,背叛,殺戮與危辱。整整五十年的不斷重複,如今,劫灰飛盡硝煙滅 ,變為口中寥寥數語。
提及幽雲,李煜想到萬歲殿中那幅疆域圖。
“你要做與他同樣的事。”
這不是問話,趙匡胤亦不避諱:“是。”
回應至簡。有股強力,從這個字,從趙匡胤眼中流出。堅固強大,博然有力又安然靜息之力; 是庇護,而非破壞之力。
李煜未曾親見汴梁城在整個五代所經硝煙,否則他定會銘記這庇護。是趙匡胤身上流出的這庇護之力,造就了這座城在今日七夕佳節的溫馨寧靜。
但李煜不懷疑這強力。它必讓擁有之人如願。還如千尺壁仞,淩駕于他為自己建造的防禦之上。
“南朝有位國君,東昏侯,他像是桀纣一般人物。曾為一心愛寵妃造金蓮花。數個金蓮平鋪于地,寵妃裸足行于蓮上,名‘步步生蓮’ (注4)。”
“金陵宮中有一宮人善舞。舞動時,足弓似彎月。我第一次見她起舞,就想到‘步步生蓮’。并命工匠造一座金蓮花,繞以珍寶璎珞。那年七夕,置金蓮于荷塘,宮人于蓮上起舞。她着琢畫舞衣,足繞輕紗,腳尖輕落金蓮之上。宛轉輕盈,如穿花蛱蝶,點水蜻蜓。”
這是李煜剛見河燈時激起的回憶。那一年七夕,他為自己造了個似東昏侯的幻境。
“為何告訴我這個?”趙匡胤猜到了七八分。金蓮花,彎月纖足,豈不算奢靡放縱。若那金蓮花在他面前,他會像對蜀國的七寶溺器一樣把它砸成碎片。
“東昏的頭最終被臣子砍下,獻給後來的梁武帝。我明知不可效仿,卻癡迷‘步步生蓮’,放縱任意,只為一時之樂。”
昏暴者,自身一時之樂遠勝過肩上責任。 為明君者,豈能容忍如此行徑。
“你想聽我說什麽?”
趙匡胤只将此看作李煜又一次拒絕,他習以為常。 李煜卻清楚,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嘗試,最後一次拒絕。
“聽說當年耶律德光入汴,本欲讓你的父親做中原皇帝?(注5)” 不指責李煜只能歸結于私心——不巧,趙匡胤看到的李煜,從來不是那個對“步步生蓮”着迷的李煜。
李煜不否認,江南舊事的确會被點點挖出來:“是,先父拒絕了。”
“若李氏真入主中原…想過嗎,也許我會成為你的将軍?”
“……胡言。”李煜覺越來越醉,醉得控制不住去“訓斥”胡言之人,醉得控制不住嗓音的顫抖;醉得分不清耳邊的波浪聲究竟是來自汴河,還是來自心中。
“你總把我的話當胡言,該當胡言時又當真。”
“……”
“你最荒唐的事,就是這金蓮花了?”
“……”
李煜思索着這究竟是第幾次,由攻擊變為無可還擊。
是否就這樣眼看最後一次抗拒被輕易擊破。将一世榮枯,交于眼前這詞色嚴正,近于逼問自己的人。
“‘世上如侬有幾人’,這可出自你之手。那你如何妄想,我會因這金蓮花走開?”
“我早不同于年少時了。”年少之向往 ,不正是那盞飄過的花燈。
“即使你那時年少,與現在也沒變多少。”
李煜搖頭。想此人又胡言。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侬有幾人。”被禁锢王位之上,泛舟山水間,詩酒自娛之願,已飄得太遠,再尋不回。
“不信?”環住李煜,輕撫玉面,“我可有種天賦,可看透一個人。”
李煜揚眉:“真龍天賦?”
這一揚,給他添上不少生氣。 趙匡胤只寬容一笑,在他額頭印下一吻。
不同往日,李煜接受了那一吻,不再暗示:順從是違心,并非甘願。
“寫《漁父》,部分是因長兄咄咄逼人…” 這麽多年,李氏一族從不去讨論那個逝去的人,不去讨論他的罪孽。按佛理,李煜長兄是被他自己的罪孽吞噬掉所有。
也因長兄離世,身為次子的李從嘉,只能看着心中所求在眼前流過。
無論李煜,還是李從嘉,都不願再經歷一次。
“哦?就我看來,那是你本性。你不是對我念‘富貴何所望,不嫁東家王’嗎?” 再撫李煜眼睑。他極愛李煜雙目,如夜空中璀璨星辰。
必有星光之純素,才得星光之晶熒。
《漁父》固然不是為脫身而僞裝之作。 李煜不去解釋《漁父》與《莫愁歌》之別,也不計較《莫愁歌》的詩句被肆意更改。
只閉上雙眼,接受這最後一次抗拒的結果。
奇怪,對此他竟如初在河岸時那般神寧意恬。如雲之無心,靜水之無波。
所謂才子,能在花開時聽見花落之音。這無望之愛,不難預見結局。但這不夠阻止他——阻止他此刻放棄防禦,任整個身體倚靠在如高山一般懷中;阻止他選擇在此時,此地,對一個與李氏一族無關,甚至是掌握李氏一族命運的人,傾訴一段在心中封閉多年之話 : “孟子曾以牛山之木喻人之仁心。牛山曾遍地美木,木被砍伐,萌蘖又被牛羊啃舐至盡。人見其寸草不生,以為此處從不曾有美木…”
“長兄毒殺叔父,就如同光禿的山坡。我曾見山上綠樹成蔭,我也知道,是長兄親手砍光所有大樹,連新芽也不會再有…”
“你再說下去,我更懊悔年少不讀書了。”
為皇權,骨肉至親反目,血流成河。趙匡胤對此也無開導法,只是輕拍李煜後背。
☆、結局
? 上篇
淳化年間汴梁崇政殿
崇政殿通常被稱為“便殿”,此處對服飾,禮節要求不如外朝文德殿,垂拱殿那般繁瑣,天子通常在此處理各種日常政務。
侍從正在整理剛被盛怒天子推倒在地的文書。大宋天子正端坐書案後,胸中怒意剛平複,手中握着支筆,輕輕轉動。
思考着,他需要一可靠大臣至邠州,核實柳開傳聞。
柳開是鼎鼎大名的柳公權五世孫。開寶六年進士及第,為人粗狂。不喜時人學南國頹靡文風,倡導習古文風:古理高意,随言短長,應變作制。又豪言要“師孔子而友孟軻,齊揚雄而肩韓愈”,自然是名噪一時。
這都極好。直至剛有傳聞言:柳開嗜食人肝。
唐末五代諸多畫卷中有這樣一幅:畫中有黃巢麾下的秦宗權,孫儒——無軍糧便捕殺百姓,用鹽腌制以充軍糧;有後唐武皇李克用,他率河東軍攻鎮州,以人為軍糧;有綽號“李摩雲”,将河內數州百姓屠殺吃盡的李罕之;
再一處,畫有被圍的幽州城,将吏給城中饑民食麹,號為“宰務”,日殺之以饷軍…
另有甚者——後漢時永興節度使趙思绾,酷愛将活人開膛,取其膽下酒,并言“食膽至千,則勇無敵矣! ” 。當他因謀反被圍于永興城,城中食盡,則取婦女、幼稚為軍糧,日計數而供。遇犒軍,再屠數百人。
五代對此,是習以為常。以至有人認為這是“習俗”,還帶入大宋來了。二世天子對這“習俗”絕不容忍。他已因此正法前代皇親,讀書進仕的柳開這一傳聞更惹得他大怒。
一番思慮之後,選中了鄭文寶。
此人成名前就深為重臣李昉所知。數年前在陝西任轉運副使,遇饑荒年,使豪民出粟三萬斛,由此得活的饑民數以萬計。
此外,天子覺此人機警辯捷 。
鄭柳兩人皆愛文章。不過鄭文寶的詩文是以清麗柔婉名世。
那是昔日江南的特點——鄭文寶正是江南遺臣,徐铉的得意弟子。徐铉誇這弟子的篆書可與李陽冰相較:小字可勝,大字則不相上下。
聽說,還曾扮做漁翁進入李煜府中。
天子初聽此也就一笑,怡悅之笑。這傳言從何來,他不去驗證,但深信不疑。那個小國總會帶來驚喜。從最初天子與長兄二人由李元清進而開始談論孫晟起,到這鄭文寶,或許驚喜遠未結束。
鄭文寶的趣事不僅在“漁翁”。大宋有诏錄用江南遺臣,他早可在大宋為官,卻遲遲不肯預仕列。直至李煜過世才參加科舉。待進士及第,已是太平興國八年。
就是說,大宋第二代天子聽聞鄭文寶扮漁翁私見李煜時,李煜已過世多年。算到如今淳化年間,數字更讓人感慨。
原來已這般久了。
一場虛花驚夢。
太平興國三年崇文院那個冬夜,幾乎是最後的記憶。寒冬将盡,很快春日再來,有人卻帶着一絲厭倦,寫了“春花秋月何時了”。到夏日,就如病樹枯盡根本。
麗物苦違,華壁易碎。五代畫卷中最華美曜目者,自此被收起,束之高閣。
那五十年終是太多苦難,世人從那苦難泥潭中逃出,迫不及待要将它全部遺忘。
餘下的,只是将過往寫入書冊。
天子曾讓徐铉編寫《江南錄》。人言徐铉性簡淡寡欲,質直無矯飾。徐铉卻在書中毫不言舊君之過,只将亡國推于“歷數”。朝廷上下議其書不直,作者充耳不聞。天子親自質問,也被告之以“歷數”,态度堅決幾近固執。
對比太平興國三年夏天,天子令徐铉為李煜書寫墓志,那時的徐铉既不堅決,也不固執,反在天子座前求赦免,全然透着蒼老怆悢。
曾被天子贊為“江東人士之冠”的江南名臣徐铉,已在淳化二年因事被貶為靜難行軍司馬。似乎對谪遷一事情安然,大有在邠州終老安居之意。
想起徐铉,總會想起先皇一趣事——曾經滿朝文武皆因徐铉出使緊張不已,無人有自信面對那樣的博學與雄辯,難題卻被先皇玩笑般解決了。
先皇有種專針對讀書人的天賦。諸葛武侯與周郎談笑間殲滅強虜,到了先皇就全倒轉了,他在玩笑間間滅名士。用與武力無關的“捉弄”,将以才學為傲的江南大名士捉弄得啞口無言,一籌莫展。
先皇可不認讀書人的理,只認自己的理。而他的理透着大胸懷。張洎言其“生而知之”,這話真不假。
世間元元是在他的大胸襟下翻過最難的坎 。二世天子自視甚高,對先皇也有面對高峰之意。
他何嘗不是在先皇庇護下逐漸羽翼豐滿,再從先皇手中接過大宋江山。
思緒如飛雪一般無目的,從柳開到鄭文寶,到李煜,到徐铉,到先皇。
又憶起周軍南征時父兄為他運回一車一車的書。他人多在那富庶地掠珍寶財物,父兄卻為他搜尋當時他最需要的書。他們不甄別,除經史子集外總還夾有其它書。
就曾找到過一本唐人所作《花經》,将花分為九品一一排序。牡丹,蘭,臘梅是一品九命;瓊花,岩桂,茉莉是二品八命…一直排到九品一命的芙蓉,木槿,并注明了排序的緣由。
如此,又繞回到李煜:他曾在崇文院試着以《花經》與李煜交談。言花總無礙。
汴梁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