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天轉暖,寒日的厚厚帷帳換成了薄紗,有光透進來,窗外鳥鳴,李煜判斷出時間,卻因乏力困倦,不願起身。一只手在枕邊摸索着,摸到那顆石頭,指尖輕輕敲打,聽那脆脆敲擊聲。
夜裏宋帝離開時的動靜曾驚醒過他,察覺此,那人就輕輕在他背上拍了拍。
錦被換成了薄衾,他也不再理那些理不平的褶皺。往日如此舉動是迫使自己分散思緒 ,不去面對繡被下一切。被下绮旎颠覆他以往對此私禁之地的認知——被主導,被侵略,不可躲藏,不可抗拒。施予者在他身上灌輸并攫取着□□與情思,直至兩人因此精疲力盡。
變化悄然無息,待人察覺時已形成了。李煜的确無一刻不思念金陵。但金陵城內,無力扭轉一國頹勢的國君總生悲戚意 ,覺自己仿佛漂浮之物,無根可依。如飄蓬,似落花;待落定在這汴梁城,在恐懼外,結束漫長漂浮,有一物自心間生出,如撐破石塊并繞其生長的柔軟藤蔓。
但他同樣疑慮重重:何曾有篇文章,始于悲調,卻神來一筆以樂終;何曾有一首樂曲,始于哀歌又歸于歡韻 。
兩人本就在對立兩面。江南國不在,李煜還将自己禁锢在那不存在之境。在支離破碎中保存自身,吊影獨留,斂眉悲感。
如今,趙匡胤從另一面向他伸出手。
那是唯一出路。而他不敢握住那只手。只能拍着這不起眼的,從龍門伊水來的小石子,想象着自己歷來忽視的中原。
就如此,到了五月。百花落盡春事了。那日傍晚,趙匡胤推開李煜書房雙扉。
李煜着青紗單衣,看來是在讀書:書在案上,雙目落書頁,雙手卻搭在膝上,時間過去,全無翻頁之意。
這點趙匡胤不知,他前幾日無暇到此。在這一月暖春間,兩人曾數次在日落時,夜月下,繞小蓬萊中小池假山,緩步低語。
“在看什麽?”大步走近了,拿起案上的書。雖無人點破,兩人間确有可稱默契之物。
李煜順勢擡眼,不回話,也不起身,私下裏,尊卑在兩人間已被丢棄了。
趙匡胤着深赭色布袍。看得出經多次浣洗,卻淨潔。面黝黑,歷代書中形容英雄的詞,用于他毫不違和——魁岸嚴嶷,神峻氣勁。 這修偉容質,自可謂冠絕人倫。
眼中所映,卻無法與心中之人相聯。李煜甚至認為心間波動不是對着面前此人,而是對一個只存于自己心中的假像——在回味着洛陽花,觸碰伊河邊那顆小石子時,在心中造出了一人。
趙匡胤手中是本詩集,掃視着陌生的詩句,聽李煜言:“落魄書生的詩,不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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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 李煜語柔謹,他未發覺任何不妥。
李煜已為一事忍耐數日,若讓宋帝提前知曉,他會失去時機。此時便是時機:“官家所需皆權謀,要書生之言何用。”
這一句語韻溫雅,實則放肆桀骜,萬般輕蔑。 不屈世俗之傲,歷代高士願為此漂泊流浪,甚至願如飛蛾之赴火,焚身又何可吝。
李煜亦如此。
只一句就夠了,趙匡胤确定他刻意隐瞞的消息被誰走漏至此。
第一念倒不去追究誰這般能耐,讓他如此措手不及。他需弄清走漏的是哪一件——隐瞞的兩件事,自有輕重緩急。一件發生在上月,自洛陽歸汴後;一件就在這四五日,究竟是哪一件。或者,最糟糕的,兩件事李煜都知曉。
合上手中書,不急于解釋,試探着:“你聽到些什麽?”
“天子以丹書鐵券招一人,又不見‘朝為仇虜,夕為上将’美談,反肆行誅戮。既如此不放心江南,何不枭夷元惡。”
趙匡胤松了口氣。按此意,李煜必不聞江州之屠戮。若只是盧绛,他還有足夠理由。反是李煜這不顧後果的真率任性更令人擔心:“你該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別輕用性命冒險。”
這似二人比劍,一人以為劍鋒足夠鋒利,孤注一擲,奮力一擊;對手只輕輕一避,再返還一道柔情。
循環往複,李煜看這比試只變為落敗者的狼狽。他的對手端然挺立,對殺降臣絲毫無愧,不以為然。
比試本非勢均力敵。對手早已擊破他,輕易,完全,徹底 。
論落敗者狼狽,李煜想自己究竟懂多少。 較之在敵國皇宮內,群臣注目下,為勝利者行酒洗爵,聞樂起舞,甚至吹笛行樂(注1),他連一首頌詩都未寫過。
句句指責,本就不是為報複,要将自身所受之痛全數奉還。盡管對方之不以為然已在他心間點起濃烈攻擊意;也不僅僅為追問一個理由,誅殺的理由,隐瞞的理由。
暴鰓之魚,豈念杯酌之水。
他起身,眉目如點,舉動風華: “你想要的頌詩,我給你。別再來了。”
陳後主曾為隋文帝獻詩:日月光天德,山川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 稍改一改,在此處念出,再無人知曉。也不會被載于青史,為後人笑談。
他要斬斷兩人間聯系,此念如此強烈,強到他願意铤而走險,放棄一直以來誓要保全之物。
“不行。” 回應毫無猶豫,斬釘截鐵。
趙匡胤極高明,他操控全局,不會輕易走入李煜安排:“你最恨此事,別只為激怒我就強迫自己。”
反問: “你想過那人出于何意?”
刻意對李煜隐瞞江州,必是江南舊人。卻為何告知盧绛死訊?難道以為這對李煜只如加了根羽毛?
“不提盧绛,你都能用任何方法折磨自己。他這一舉,受害的是你還是我?”
只有江南舊人,才會為江南一切撕扯疼痛。
“你總是如此?——弄清他人意圖,再應對自如?” 對手既刀槍不入,覺其面目可憎,除此再無能為力。
“我不在乎他是何意圖。我猜他只告訴你我下旨殺盧绛,卻不言任何緣由。” 将手中書放回案上, “盧绛保守江南,勞我甲兵,雖非大宋功臣;但懷舊主,送故情深,何不能為我誠臣?他歸朝那日,我已授他官職,後贊善龔頴訴冤于我,言盧绛過歙州時殺其叔父刺史龔慎儀。你還認定我恣意濫殺?(注2)”
論忠不背國,勇不逃死,盧绛不輸皇甫晖與李元清。金陵淪陷後尚轉戰多地。擅殺龔慎儀,也是妄圖扶起那崩塌故國。
但趙匡胤不肯寬宥。曹彬曾欲求情,言盧绛才略可用。 江南一地,文臣才情橫溢 ,對大宋卻略多餘;武将中,也無人有千裏之才讓趙匡胤願低身籠絡。曹彬的求情,被他以盧绛面似反複無常的侯霸榮為由徹底堵住。
這理由或許荒謬,他确不認為自己濫殺。
李煜不善機詐,無法判斷真假。但他拒絕這解釋。語清而緊勁: “隋平陳,殺五佞以謝三吳之人。官家既想要公正,殺了我,便還天下公正。”
趙匡胤知他在說氣話。對這天真,該如何回複?——反問“殺了你,天下能否瞬時回盛唐?”
他也知李煜所言不全是氣話。
總在這一處,他被輕易激出以為自己年少氣盛時才有的憤怒——眼前苒弱之人渴求永歸沉寂,對這峭立強果,強硬如他也一遇絕言,只能眼見自己心意被踩于足下。
憤怒是對失去控制的報複。天子之怒,免不了用武力與傷害換回失去的控制。以強力迫人屈服是征服者本性。他的動作可謂迅猛——雙手隔着書案制住李煜。李煜卻鎮靜,無需一次一次驗證兩人間強弱,無需一次一次無謂反抗,弱者只能保留所能保全之物。
隔着書案,一人主動,一人為外力所迫,身體皆前傾。趙匡胤一手扣住李煜下颚,面對面,視李煜雙目,傳達命令:“你是我的人,我自要護住你。此類話,別再提。”
“你欲再殺多少人?或者除了盧将軍還有其他人?” 李煜厲聲質問。 眼中所見,是趙匡胤眼尾深深紋路。本是時間痕跡,卻巧妙磨平了至尊身份所攜之重壓,摻入絲絲淵懿,甚至慈惠。而自己,又是如何在這諸多虛像下,認定宋帝性寬弘厚;認定天下歸一,是自身才分庸劣,智不超群,行不高物,應受這覆敗之運。
趙匡胤報以冷冷一笑:“你認為那人會不告訴你?”
明知是謊言,也不可表露出來 。相反 ,要更義正言辭——連自己都無法說服,還能說服誰?
但他卻也心軟了。在李煜清澈雙目中,他看見了自己的冷漠與殘酷。為勝利,為大局,對一小城的屠殺無動于衷。
手間力道便松了些,捧住李煜的臉,讓兩人額頭抵靠一處。
他憶起聽聞曹翰被江州這一小城阻擋,軍中死傷無算時的失望,在招書中措辭嚴厲,責曹翰早日克城;憶起曹翰奏張霁擅殺,他明知緣由 ,也将張霁流放饒州(注3);憶起接到江州被屠消息那一日,悄然至此,透過半開窗扉,見李煜正磨墨。
等了許久,也不見李煜揮筆書意,只是磨墨。
後來他就隐藏在角落那顆芭蕉下,背靠灰牆,看眼前萬木争春。想屋內之人如病樹,枯盡根本,尚倔強着,自厲冰霜,亭然獨立。
聖人言“誠者天道”。他如何不知誠于親密之重,卻打定主意隐瞞。
這秘密要繼續隐瞞。但也欠李煜一個解釋: “我既為天子,不可枉顧私情。對他人之公正,對你則是傷害。而我必要給予這公正。”
“現在,告訴我那人的名字。”
“你欲如何 ?”
“你說我欲如何?” 話中幾近切齒,這數月心思,因這有心人巧妙利用,功虧一潰。
李煜微嘆氣,秀眉皺起:“定要一切如你所願 ?”
“你也曾為一國國君,如何,覺萬事皆如你之願?”
李煜不必回答。他所有國君之名,籠罩于中原陰影下。王族之內,殺害叔父的長兄忌諱自己重瞳;又遇愛妻早逝,幼子夭折,兄弟分離。至高虛名,掃不掉絲毫愁恨。
不過,他以為那是自己本無資質坐上皇位之故。宋之天子既強大到足以收拾亂世殘局,必會不同。
“你以為我就可以?你在我面前,我伸手就能抱住你,獲取你——而你恨透了我。我又能如何?”
自嘲之語,豁達中微帶苦澀。李煜想或許之前的話确有傷到他,為何心中并無快意。
或許是出口的“真相”,瓦解了他繃起的對抗意。
本不必問,盧绛之死是江南國死亡之後續,千仞之木既摧于斧斤;一寸之草亦悴于踐踏,這便是真相。
但他需要被告知真相,而非以保護為美名,行欺騙之實。
“告訴我是誰。你知道我能查出來。”
天子之意,是必欲甘心。這已太偏離李煜本意——本欲以盧绛之死為契機,徹底推開趙匡胤。到最後,既推不開,多少還需向他求情。
“我護不住江南,護不住盧将軍,至少護住他。”
難得軟語,對趙匡胤無異于心中一擊。這豈不正是他以為再不可見的“鳥獸微物,依人猶哀”?
“就如你所願。”
“我自不食言。你若還不放心,我讓他到此見你。”
李煜不再言語,似乎這小波折就此結束。
趙匡胤繞過書案,試着将李煜攬至懷中,而李煜迅速躲開,對他搖頭,眼中堅決。
“…今日就算了,我改日再來。不過,就幾日。”等待讓他煩躁,卻不得不讓步。
沉默一陣,又握住李煜雙手。溫熱寬大掌心覆上光滑而冰涼的手背。 他還有話,那是最後的愧疚:“這亂世,苦痛何可細數…不過,正像跋涉山川, 定要越過關口。之後,天下所有人,包括李家子孫,再不必受如你之痛。”
這不是空洞安慰,趙匡胤堅信着,殺伐時就這般告誡自己:此時的鮮血,是為一個未來。一個不遜存在于史冊中,存在于人們口中任何一個盛世的未來。
“記住了,我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