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蓬萊”池中紫藤已開出花,一串一串,遠看如紫煙,周氏每日獨做賞花惜花人。 佳人以花為貌,以柳為态,冰雪為膚,秋水為姿。池中魚兒不懂此,也不知佳人愁容為何,只知貪她手中投下的食物,并為此争得歡快。魚尾搖擺攪動,池中水波蕩漾,方不負小池□□。
李煜白日多在書齋。 這一日卻見書案鎮紙壓了封信。信放得隐秘,他心間諸多猜想,全指向江南故人,拆信時手止不住抖。
字跡極陌生,前後皆未署名。李煜看信頭,來信人提上元曾邀他觀燈,這才猜出是小皇弟。 想是私下傳入,才這般隐秘。
信不長,小皇弟言他前幾日奉命在宮中迎春苑為吳越王踐行。
李煜手一顫。往日江南群臣言,若他聽命北上,必被宋人羁留,如楚懷王入秦。違命不朝,也成為宋伐江南之名。
江南與吳越,如鏡子兩面。 是否一念之差,使其正面為吳越保境獲全 ,背面則是金陵圍城之酷。
況按信中所言,吳越王離汴在宋帝離京前兩日。
心似被一根弦緊緊勒住,牽扯着胸口一陣巨痛,信更被他揉得厲害。稍平複後繼續,信中雖未細細解釋,卻安慰他不必以此為慮。
第二日書案上又有封信,李煜想是同一來歷,只奇怪為何不像上一封是紅條封上畫出對稱鯉魚,而是折成鯉魚狀。拆開一看卻不是小皇弟字跡。字較雄勁,且不陌生。
上國書诏,難得至尊親筆。在江南時宋帝偶有手诏,那字跡如大宋一般駭動人目,與李煜對中原陰霾融為一體。心間新起波動絲毫不足撼動這盤踞數十年之陰影,又不曾帶來兩相悅之蜜意,吳越王回國都能讓他心間大亂,反讓他更責怪自己,将那波動歸結為自己的怯懦。
李煜只字未讀,将其折回原樣用鎮紙壓住。後又覺不妥,再夾入書中。書正是前不久送來的,被人一一擺上書櫥。為放信,才第一次被他取出一本來。
這之後汴梁開始下雨,人言春雨如恩诏,這次卻不是飛雨輕灑,雨大,又連續不斷。柳絮就幾日花期,全被浸濕在枝頭,城中人不得見其紛飛美景。蜂蝶也躲之不及。城中只差才子一嘆“繁紅一夜經風雨,是空枝”。
紅條封畫對稱鯉魚的信每日皆至“小蓬萊”。信中再無關時局,小皇弟或談新學二王仿書筆法,不諱言仿貼來自江南;或談汴梁城中趣聞。有時還有小物件随信一起出現:有長春節那日談起的‘拂拂姣’,還有西域來的舶上薔薇水(注1)。
也曾囑咐李煜回信需放于書齋何處,自有人傳遞。
李煜畢竟謹慎,慮信件往來是有人默許,恐經第三人之目。 回信就寥寥數語,刻意疏離恭敬。
實則有感小皇弟直言。二王仿貼本是他在江南日,取國中善書者仿制,其貼皆用澄心堂紙與李庭珪墨,被他視為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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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非李煜欲獨占書墨至寶,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物亦如此。若江南珍寶真能被北人所識,真心愛之惜之 ,他亦不吝,就恐被人暴殄天物。
執意置于心中不可忘的,豈是世人所謂寶物。
數日後又有一折成鯉魚狀的信放于書案。
李煜心間一沉。信終究要讀,否則第一封已被他扔入火中了。倒願如此,只怕之後被人質問,又怪自己為何欣生懼怕…總如此思慮不休,使人疲憊。
第一封信被他夾入《昭明文選》。動作拖得再慢 ,被冷落的信終被取出,拆開,又用手捋了捋。
信中寫西去途中風光:黃土與黃河邊的綠。在李煜此類才子眼中,這文字往極雅了想,也只想到一詞:樸質。
他更想用粗糙,糅雜粗糙的樸質。
再往下讀,寫信人言自己沒有淪落一切來換取天子衮冕。
“嗜欲深者天機淺”。李煜長兄因其父一語而毒殺叔父,那已是深陷魔障。對禦座黃袍,何人能絲毫無損天機自性。李煜自有塵外意,才敢言視王位如脫屣(注2)。涉世淺,點染亦淺;歷事深,機械亦生。沒有淪落一切,固是慶幸終有所保留,他讀來,也覺絲傷痛與感慨。
李煜心思全在信上,又獨自一人,防禦不經意間松懈了。他并不察覺,但表情有了變化:國滅使他如枯枝,但此刻精致面龐上流出暖意,那才是他的本性——如江南初春染綠柳枝,催百花蘇醒的暖意。
讀書信,與讀古人文章無不同。隔着數百年之差,絲毫不妨李煜懂作者心中之意。況這幾封信。讀小皇弟的信,感其真摯,不避自己的傷;手中這封,李煜讀來像寫信人自揭傷疤。
信讀着散亂,想是興致上寫的。後來則很莫名,寫信人指責李煜将其隔絕在外。
那人想要太多了,為何就不肯停下,而李煜不可再退。幸而善于掩飾,對方還認為他在“牆”內安穩悠然 。
第二封信寫了伊洛風光,宋帝幸洛陽龍門,幸廣化寺,開無畏三藏塔。
龍門李煜不陌生,白居易言“洛都四郊,山水之勝,龍門首焉”,其所葬處香山,與龍門山對峙,伊河水從中流過,望如天然門闕,故古稱“伊闕”。隋時洛陽所建皇宮正門正對伊闕,故後皆稱“龍門”。
廣化寺,李煜憶築自北魏。 宋帝卻言由唐時一塔院改作而來,寺內有一高僧肉身,他去瞻敬真體。又言累朝若遇旱澇,往此肉身前祈請,多靈驗。此次連雨不斷,無法祭天,他遣專使祈請于真身,不如約則毀之(注3)。
讀此李煜面有嫌惡之色。他還第一次見宋帝的自大狂妄,與武後命諸花冬日開何異。
翌日,汴梁雨停。
久而開霁,日光灑入窗棂,直射李煜握筆之手。
筆停在半空許久,擱筆時他手腕已酸脹。
移步窗邊。自認北地羁囚,豈會如愛故土一般愛這囚籠,囚籠具體模樣都不曾入他眼中。
書齋在假山一側,越過假山就是他曾與妻喂魚的小池。書齋四周無圍牆隔絕,前後皆由小圓石鋪出方形,代替圍牆劃出書齋之天地。
書齋不大,一書案,一書櫥,另有幾個小幾,放瓷器或青銅器。牆上挂着幾幅畫,有山水,有花木。
雨停得突兀,幸而院中路皆由石板鋪成,縱霖雨數日,不至流潦縱橫,泥塗渾渾。春日久雨後,天碧如洗。有那一瞬,似是無盡碧色暫令人忘憂,否則李煜不會憶起在國時種蕉邀雨之詩意,還認為芭蕉葉上殘留的水滴與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在合奏。
又一日,鯉魚信中言洛陽南郊祭天禮,又記途中聽得百姓語“少經離亂,不圖今日得觀太平天子儀衛”。
李煜覺這一句的字分外張揚 ,眼前浮現那人寫這話時的耀武揚威态,卻不覺惡意。按信中意,似乎宋帝本人等這一日也很久了。
或許太多人等太久了。
李煜雖不曾想,他的天地禁锢在大江之南,但這句“今日得觀太平天子”,正如史冊中所記數百年前有耆老因王師收兩都而感泣“不圖今日複見官軍”, “殘生不沾王化,于今百年”一類(注4)。
到此時,即使他心中所剩最後一絲怒,怨,恨,或不甘,也都如香爐中飄出的袅袅輕煙,吹散無影。
雨停得太巧,李煜向來信鬼神。 在國時曾遇大旱,苦求時雨,親為祈雨,作祈雨文,上天數月才有回應。待雨臨,農事已被大傷。
或許上天也難違真龍意。
李煜自不敢于佛寺脅衆佛:城不守則毀一衆金身。他是誠心,非與佛交換。
也存絲僥幸,望自己真心使佛力助江南國運。
神佛不助,是他無德。
《易》言“樂天知命,故不憂。”這太難。 到今日只勉強達“知天命”。
但不到今日,李煜也不能知曉一事——“知天命”可讓他接受國破北上,卻難以抵禦露冷月殘下,異鄉延綿永久之孤寂。
白日尚可筆墨相伴,入夜則難。為應付那人耳目,他在睡意未臨前吹滅燈燭。在帳中蜷縮;或夜中徘徊,也唯恐被他人發覺。修夜長寂,專思知哀。獨囚異鄉之孤寂早纏上了他,有時想,這孤寂是否類似“野風吹草木,行子斷腸意”,又無人可訴。
偶有藥石亦招不來絲毫睡意時。
他曾在可聞針落的漆黑中,被孤寂追逐近于胡亂,生出些只能再被自己埋藏的渴望。
又一日,李煜尚在卧房赤足徘徊,待睡意臨。卻聽到院中些動靜。第一念便是躲,房中哪有躲藏處,遂踮腳小跑至榻上。
卧房的門被推開了,響起的腳步聲極沉穩。帷帳随後被撩開,挂于鈎上。
來人提了個小燈籠,照亮榻內一片。李煜背朝來人,只不動。
熟睡與假寐,甚易分辨,來人略施些小手腕,手在李煜身間輕滑,還沒怎麽動作,李煜急于躲避已坐了起來,只還背對他。
“要裝到幾時?過來,有話問你。”
話中輕快,周圍飄出酒味,李煜無法,只能起來。
屏風與床榻間距離不大,趙匡胤這一站,空間更顯狹小。見李煜謹慎地往床沿一絲一絲挪動,正想起狩獵場上柔順易驚的溫順小鹿,手指借着酒興彈了彈李煜額頭:“坐着就好。”
李煜怒其舉止,不肯依言,雙腳正要落地,右肩被人一按。施力人沒用幾分力道,也不語,待收回手,李煜就不再動。
問話多關于他的身體,他偶爾點點頭,刻意回避宋帝的臉,目光停在其深藍布袍系着的皂色腰帶上。
“回信有嗎?”
李煜自不回信,又不敢直言,索性不語。
“光美的信你回了?”
不知他是何時回了京,聽其語,玩笑意重,李煜都不當真。目光又移到他身後的屏風上。燈籠光弱,屏風只被照亮一角。
反是趙匡胤要解釋:“我不至連弟弟私信都過目。光美貪玩不假,大事上不該糊塗。你二人私交無妨。”
說罷,又從腰帶間抽出一小錦囊。錦囊多是放密信用,他從中倒出一物,握起李煜一只手腕,手覆其上。
有一物落于李煜掌中。 覺一小小硬物,觸感似石。
一看,果是一小石子。黑色的,雖光滑,就賞石者言,形狀,色澤,質地,無一特別。且有新的打磨痕跡。
“過伊河時在河岸撿的,稍磨了磨。”趙匡胤只說這一句。
來歷是真的,但修磨一小石的形狀可不比往日在軍中磨劍,他不言花了多少心思,後一句更短:“收着。”
“河陽花”送不出,送其它也不難。但物皆大宋之物。這石頭是趙匡胤送的,不是大宋皇帝送的。
李煜不肯随他觀伊洛兩河景,他想李煜擁有兩河旁一小石子。
此念他不說,李煜能懂固然好,猜不透就罷了。
李煜手僵着,不接過,更不言謝。暗想這石頭光滑,應是長期被河水沖刷過的。玩石者多不愛人工痕跡,如擺放于園林中的湖石,
若不喜其形稍經雕琢,必要再放入活水中,待流水抹去人力痕跡…
趙匡胤已在他身旁坐下,将那掌中小石放于枕邊,又趁機湊至他耳旁低語。
心間一陣輕顫,只面色不動,欲避開,身旁那位一心開始語中所謂“正事”,輕易攔住他,對着身上一層薄薄綢衣幾近撕扯。
一握不起劍的讀書人,被俘小國國君,面對一武将出身的皇帝。李煜最初放棄反抗,只因放棄好過放軟姿态求對方擡手;好過微弱力量的抗拒反助長那人欲念。
他卻在這一刻忘了一直以來的告誡,也忘了今日是暫別後,離別更會滋養欲念,使其瘋長——
親身驗證最初假設,只能懊惱自己沖動。
身體承受着另一個男人的重量,重重将他往下壓,似要陷入大地;又有耳邊私語,輕如薄霧,似漂浮空中。
輕與重,漂浮與陷落。像兩人身份,總在對立兩端。
心間起伏,卻不可洩露半點,連自己也要哄騙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