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車駕向西經鞏義,天子谒安陵,跪拜痛哭,又為自己選好陵寝。
趙匡胤于生死實為豁達。弓弦震動之音還在耳邊,仰見天之高遠湛藍,想自己須親為身後葬地命名。
生長于洛陽的時光在整個五代中最安寧平和。可惜這平和在後唐明宗駕崩後急速土崩,最終在洛陽王宮一場大火後消失在時間洪流。
那場大火的後果,最重要的不是改朝換代,是一塊從秦始皇時期傳下的玉玺,天子八玺中稱傳國寶者,自此沒了下落。
秦皇以藍田玉鑄玺,李斯以篆書刻八字于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就為這短短記載,連入汴的遼主耶律德光也以玉玺非真之事責問後晉出帝。
自秦以來千年間,此玺可謂坎坷流離:曾被摔缺一角,又曾被藏入深井。從南至北,由北及南,在無數人手中輾轉,如今是被燒成灰,還是被人深藏。
真像場無期限的尋寶游戲。
這想法令他唇邊一笑。本是嘲諷,但他本一臉正氣,将這絲嘲諷也帶上股豪氣。
他心中确有疑慮。但從代替無蹤影真品的傳國玺自後周歸他所有,世間已無人能與他并肩,也就無人能解這疑慮。更不能讓任何人知曉這疑慮。
只有那幾個顯赫的,早被埋入黃沙的名字知曉。
趙匡胤無疑用最完善之法解決這疑慮:與前人對比讓他覺自己有力,似自己與那數人心意相通。也正如那數人,高高在上,如天地承載山河般承載天子之責。 獨面這疑慮,絕口不言。
“受命于天,既壽永昌。”他低低念了一遍。
玉玺的創造者是著名暴君,真遺憾他就要與這暴君有共同點了:他們渴求同一物。暴君已将其用于玉玺,他就要用于其它了。
這一想,嘴角那絲諷刺更深了。
此陵名永昌。身後他就葬于此處,看大宋昭文德,宣武威,永樂無憂。
自古無不亡之國,可就貪戀、執着于“永昌”二字。
Advertisement
再向西,一見洛陽城門上“洛陽”兩個大字,年少輕狂時光撲襲而來。一時掩蓋了多年纏繞周身,頗為嚴毅的帝王氣。讓他整個人帶上了少年獨有之歡快。
當年為家的夾馬營早沒有了,他憑着記憶,殘留的石柱及樹木的位置讓人挖出了幼時埋在某處的石馬。 眼見着石馬被人從泥土中擡出。想着當時埋馬緣由,引得他一陣暢快大笑。像是只高飛雄鷹,在年少時光下難得化成只跳躍不停的小鳥。
情緒一路飛升,又起一念——欲游昔日重臣在洛陽的宅邸。
昔日君臣兩人論漢初。趙普雲為相莫若蕭何——擅功名,位冠群臣,聲施後世,慶流苗裔。他則笑言:漢後論相雲蕭何,宋後怕要改稱趙普。
不過大宋這對君相最終決裂了。
趙普當權時,在汴梁洛陽兩處起宅。宅子精妙處趙匡胤一開始絲毫不知情,直到三年前趙普稍有了絲失勢苗頭,兩處宅子妙處就被裏裏外外細細描繪送到趙匡胤批閱奏章的案頭。
案頭上厚厚一堆奏本,全是參趙普十餘年來在朝中如何志氣盈驕,與奪任己,賄賂官贈。
諸多罪名,有多少是落井下石,又有多少是這位宰相确在朝中過于跋扈。
今日就在那宅中裏外逛了一圈。果然與當時奏折中所言絲毫不差。又品了品至今還在宅中的膠漆狀酒凝。那酒味馨烈過于平常,不過倒對他這好酒之性。幾杯下肚,眼見這後苑堪稱雄麗的亭榭。再看看左右,不是內侍就是禁衛,嘆一人喝酒還是無趣。
他開始想念自己的酒友。
築起大宋根基的功臣,多是一起在洛陽軍營中長大的發小。彼此間稱兄道弟。顯德年間都在世宗帳下,北上南下,所到處紮營而居。酒不可随性喝,怕廢事。抓着确無需防備時,才取下頭上風翅戰盔,脫掉包裹身體的軟甲,聚在一起,笑言各自在戰場所為,酒大碗大碗下肚,暗地還互較酒量。到最後,一個個都睡過去,誰最能喝,從無定論。 若一提,便要再比一場。
結局也無不同:到第二日酒醒,誰也記不起昨晚是誰最後還清醒着。
也無人心思還留在昨晚,紛紛走出營帳,享日光之暖。若夏日露天而眠,都不必起身,就席地躺着。
多年戰甲裹身,每個人都是臉比身體黝黑數倍。從軍向來是苦事,從無人言所歷烈烈冬日,肅肅凄風,和未必能見明日晨曦的不定。
只願随所從神武之君,擊賊拓地,若俯身拾遺。 終有一日日月安處,人獲常寧。
像今日。
趙匡胤又獨飲一杯,他确是想念那時光。
再觀周圍這雄麗建築,轉身回了行宮。
洛陽之行重點在南郊祭天。附近品級稍高的官員都已提前至行宮等待觐見天子。趙匡胤一一召見,了解洛陽周邊近況,賞賜諸多。
下一位觐見的,正是如今任河陽節度的趙普。
趙普進殿長拜,一如其他官員,趙匡胤賜其坐。這是三年前君臣決裂後首次見面。兩人皆無敘舊意。臣先言賀平江南,君則問河陽境如何,無非國事民生。
說着說着,君之心思就飄到“河陽一縣花”了。
李煜似很在意潘安,曾在詞中自比如潘安鬓發初白(注1)。趙匡胤細看過,李煜只偶有幾根白發。以他年歲并非奇事,想是文人自憐意。也正如此,在“金谷園”與“河陽花”中,趙匡胤更記得後者。
他欲重現這一縣桃花。此念最初閃過時,未必沒有以烽火戲諸侯之警喻告誡自己。但洛陽的高昂興致為這欲念提供了養料,如今已蠢蠢欲動,煽動得他認為小小河陽多栽樹算不得勞民傷財。
便問面前的河陽節度,那一地處處種上桃樹可算難事。
一旦趙普言此舉不便,他也會細細斟酌 。
趙普一席緋色官袍,形較瘦削,目色深沉。并不急回答。
他也不是讀書人,自認在朝堂上唯一一次敗給讀書人是不知“乾德”是前蜀年號。若換了另一個不知“河陽花”典故的人,無非照實了答。種樹而已,似乎有利無弊。
但正因他是趙普,反能撥雲見日,直測天意。他不答話,又再長揖,聲重且故意拖長:“臣賀陛下平江南。”
“臣鬥膽,遙憶顯德年間逗留江淮,曾聞當時封藏府庫的官吏論江南。 中唐時期就有大臣言‘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 ‘天下大計,仰于東南”。甚至唐憲宗亦言‘軍國費用,取資江淮’…”
趙匡胤濃密的劍眉猛然一皺,東南賦稅重地,他何嘗不知。心中已暗叫不好 ,忙令殿中左右全退下。
相為君之亞。論君相,卓然為世表者,莫如齊桓公與管仲——為君者知賢任用,用而能專;為臣者內安百姓,外撫諸夷,使國有泰山之安,君享無疆之福。 至于善始不能善終者,則不可勝數。
趙匡胤自認與趙普間比之劉備孔明稍遜,也遠甩諸多糟糕之例。 十餘年間,他視趙普為左右手,事無大小皆與其商議。前有從武将到天子之秘策;後有削藩鎮,治國家,乃至大宋平諸國之計。太多次推心置腹,即使最後斬斷了世人眼中之聯系,一個眼神,一句話,甚至一個語調波動也能洩露彼此真心 。
顯然自己問錯人了。
喜怒一超平常,極易壞事。犯下此錯,除去這高昂興致,也有習慣對趙普無防之故。
“愛卿費心。”
欲讓趙普就此打住。趙普只裝不懂,其言不絕:“吾等當時曾私言,諸南國趁五代中原之亂,紛紛僭越稱王,如趁鳳凰離巢時肆意妄為之鸱鸮。從賦稅等而言,諸國又似一群羽毛絢麗的珍貴鳥兒,江南更是最耀眼那只。官家如今得此珍寶,臣以為如何慶賀都不算多…”
殿中君臣二人,趙普立得筆直,大有犯顏強谏之勢;姿儀偉重的天子在禦座上坐得僵硬,如唐太宗一見魏征就把鹞藏在衣襟裏,至鹞憋死也不敢動的僵硬(注2)。堂堂英雄如此,未必不覺憋屈,卻莫名氣短。谏官厲色面前,有種幼童因淘氣被長輩責罰感。
“這些珍貴的鳥,本是要拔其亮羽為飾,且要揀最豔麗者為佳。”趙普至此才停下來。 此句一出,趙匡胤本就黝黑的臉可謂烏雲密布。這話可不輕——既為取其羽,又何需将鳥兒裝入籠中細心豢養,更何需費心思讨其歡心。
他本已知理虧,哪還敢動種樹之念。 這話過後,豈止是河陽花,連帶着入洛陽後的興致全似被冷水澆滅的小火苗。
卻怒趙普令自己下不來臺,憋着股氣将那理虧僞裝成天子之怒。想自己行事極隐秘,趙普再如何也猜不到全部。
趙普的确沒猜到全部,以為不過類似當年蜀地。
他也信座上天子必做不出何等糊塗事。不過,大宋功臣之一,天子發小,成德軍節度使韓令坤,顯德年間在揚州有過擅殺敗将博紅顏歡心一事(注3)。
這就是趙普,前例在先,眼前又稍有苗頭。雖舊恩已斷,也絕不聽之任之。他得志時朝中已有人奏他種種專橫,未必不是恃舊恩,也未必不是為這龍椅上之人。 至于天子之怒,他視而不見,又再進言,唯獨語氣稍軟了些:“前朝世宗至揚州時,曾召見一有名道人。那道人進了卷詩,有一首暗諷世宗伐江南。世宗不悅,言‘王師所至,吊民伐罪’(注4)。”
“如今官家伐罪功成,又略生憐憫之心。官家心性仁慈,乃萬民之福。想官家與世宗皆宏達大度,善馭英豪,神武卓荦之主,尚四次讨江南,功成艱難,萬不可讓将士寒心。”
這人是不知見好就收,送了“臺階”,卻又把周世宗“請”出來。他倒忘了若非世宗加恩江南,命金陵修城防,金陵或許耗不了宋軍一年之久(注5)。
若自己肆意孤行,誰知會被他念到什麽時候。
趙普耐性驚人,想即位初,趙匡胤因私念堅決不肯授某人官。一次,兩次,三次,最後趙普就把被他撕碎的奏章補好再扔回他面前。他怒火四起,卻看眼前肱骨一身忠義正氣,口雖不言,滿臉寫着:當天子便當天子,豈可混淆公私。
胸中再有怒火,也只可轉為無力。
像現在,怒意早被沖散無影。他可不敢再收一次一塊一塊補好的奏章。“天子之怒”也不裝了:“用世宗壓朕,必是河陽離京城不夠遠。”
此語看似重,趙匡胤眼中卻有笑意,聽來也是與親密故人玩笑。
“臣不才,自被明主所棄。”趙普依舊強正谏臣之态。
趙匡胤暗笑,不必猜,換了誰,從炙手可熱權臣到一京畿周圍小地節度,未必無絲毫怨言。況當年自決意一刻,自己所為也不曾為兩人留一絲餘地。但他仍要為自己辯一句,他本不是容不得功臣的猜疑之主 ,可共患難不能共享樂:“卿自棄朕,朕何嘗棄卿?”
趙普面色稍動,些許停頓才言:“臣不敢。”
“也就你敢。”
四個字,聽着像回到君臣二人無裂痕時。唯他一人獲得君主全部信任,毫無顧忌。趙普默然,心緒湧動之際,又聞:“放心,此事再不會提。”
此事?
想是河陽。
這才斂了強谏之顏,細看禦座上真龍。天子着淡黃衫袍,戴皂紗折上巾,容貌并無多少變化,雄毅之氣确比三年前更甚。這在趙普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在最後一句。他聽出一絲極細微,幾不可察的波動。
猜不透是疲憊,是遺憾,或兩者皆不是,是其它他不可分辨之緒。
也不再多言。既有此語,這小風波就算過去了。他信天子心志至堅,信其超乎常人的克制與清醒。正欲告退,天子又語: “恐怕,我是特意在你面前如此。”
趙普猛得擡頭,座上真龍并未看自己,但眼中分明又是那個再熟悉不過,令己折氣伏心之人。之前那情緒真怕是錯覺。
這樣才對,他向來堅不可摧,天下又有何物能傷他之心。
“知你必會阻止我。”這句很慢,很低,很沉。
趙普被貶前已被天子叮囑多補書了。在他看來,兩人間雖少了“三顧茅廬”,也不妨他懂諸葛武侯必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心。
“…是。”
若污你盛德之名,不論何人,不論何物,我必阻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