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此章邏輯崩壞~~~)
李煜首先經不住這對視,別開臉。但晚了一步,灼燒感還是蔓延開了。另一人更不肯收斂,手在他鬓角,臉龐來回撫摸:“你昨日問我,錢俶來我是否高興。我言不及意料中多,你則嘲笑我未得完整天下。”
“我就說一次,信不信在你。”
“只因你沖淡了本該有的愉悅。”趙匡胤在創造一種氛圍,伴着他粗厚,淨是劍繭的掌心,要在汴梁這囚籠中再加一道鎖。
指腹輕壓李煜鬓角,語間濃濃強制:“我不放手。”
但這不順利——李煜甚至不去分辨,只覺此念太執着,佛家叫“妄”。
是大宋天子只願争這朝夕;還是由于在無上高位,還未曾經歷過荒謬。
真以為貴為天子,在這亂世危而能持,颠而能扶,就可‘吹枯噓生’——呼吸之間,陰陽轉換 。一噓而枯木回春,一吹而葉落根凋。
趙匡胤放下層層帷帳,掀開包裹李煜身體的錦被,擠了進去。論兩人力量差距,李煜不過勉強承受着種種動作。
他從不深究此舉。也是賭氣——砍頭都不懼,還在乎如此手段。一開始,就把此舉當作一種儀式,本質如攻城一般。
攻城講兵法,兵法屬權謀。李煜又不善此。他信佛,心中還藏着一文人 ,一隐士。文人有所謂正氣,為此蔑視屠刀;隐士則更勝一層,都不肯步入塵世陷阱。李煜又确是天子,權謀必要學。他不是好學生,學了點皮毛:
陳大雅反複強谏上游救兵必無用。他就不顧,總需那十餘萬水軍為資,否則城下之盟太過恥辱(注1)。
權謀,要穿透對方所置迷霧,看清虛實,精密籌算 ,一舉将其擊破。
宋帝如今步步緊逼,全不同于攻取金陵時的耐心。 若李煜深究,答案就浮了上來:
軍勢有宜緩以克敵,有宜急而取之。
若我強彼弱,外無救援,當羁縻守之,以待其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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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彼我勢均,外有強援,恐有腹背之患,則攻之不得不速。
帳中昏暗,李煜隐隐只見輪廓。視覺一被剝奪,其它感官就異常敏銳——封閉的狹窄空間裏全是另一人的味道。
對妄念,言語無用。但他想再嘗試一次—— 推開壓在身體上的重量,遠離這陌生的碰觸,和熱度。至少借着這片黑暗,明言一次:
“我恨你。”
無怨恨之氣。靜靜陳訴,輕緩如牽起的絲線。
與這一切相反的,是被撫摸的身體克制不住的喚起。
趙匡胤反笑,言亦豁然:“我說什麽你都信… 真不怕我改主意?”
一手握住李煜的下巴,湊上親吻。
形勢早已變化。
金陵只是座孤城,人世代代無窮,朝代更疊不休,它只變換不同的名字屹立江畔;而李煜,強之有不忍,舍之則悲。
再念有一日要面對寒灰枯骨。權衡下,就用雙手把他緊緊抓住。就如曾用這雙手抓住皇位一般。
李煜不明這妄念之由。就連金陵被圍,他也沒想明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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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寶八年 冬
從軍營到金陵城門那條路,這幾日總聽到些馬蹄聲。不是大軍的動靜,至多十多匹馬。
途經一條不寬的河流。騎兵一躍而過。
北方的河流每年在嚴寒中結凍,重騎兵都能藉此橫渡黃河。江南不會:偶見河上結了冰,手一碰就裂了,只是薄薄一層浮冰。
江南的冬日不算冷。只要動着就有暖意。還能見松柏外的青翠樹木。
大宋軍隊在金陵城快一年,歷酷暑,近冬至,幾天前城內有了些動靜,似降非降,總拖延着。
騎兵在馬上看到幾顆從樹後探出的頭——是些孩子。
軍中無人敢到附近的村莊——天子賜主将一把寶劍,副将以下的頭都可直接在這軍營裏砍了。
只一顆頭,要丢也不能這般丢。
大軍若不搶掠,被侵犯一方多會放下些情緒:最初,城外百姓像驚恐的小獸消失無蹤;後來,軍營周圍可見些人影,并不懼怕逐漸拉近的距離。像現在,這些孩子從樹叢後探出頭,注視騎兵所着黑色盔甲,及馬蹄揚起的飛塵。
孫子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凡攻城之法,最為下策,不得已而為之。
大宋上下,誰不願如此。
但江南國主這次像拉不回頭的牛。出兵前曉以仁義,兵臨城下說以厲害,他就不回頭。待他終轉了念,又以各種借口推托。今日騎兵又帶回一匪夷所思之由,副将潘美頓時一股被玩弄感。其餘諸将一聽便叫着要攻城。
類似對話不止一次,近來越發頻繁。
主将營中與剛紮營時無異,只那張極詳細的,懸挂着的金陵地圖舊了些。
開寶八年春,宋軍剛至金陵城下,諸将在此處力請攻城。大小将領戴大紅纓頭盔,着鐵葉铠甲,腰間系獸面束帶,個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他們列舉攻克金陵最有名的兩次戰役——晉滅東吳;隋滅陳,叫嚣着要讓金陵再一次重複一擊土崩之命。
但主将曹彬下令圍城。
諸将不解來問。
曹彬道: “李氏數世待士以恩義,今城中之人未曾離心。憑阻堅城,上下戮力。若盡精銳攻城,雖數旬可拔,我方死傷必多。官家不忍,當持久待其弊。”
五代時期,中原王朝提南方兩大國是“庸蜀勁吳”。今日金陵雖再當不起“勁”字,強攻下也免不了積屍成山。大宋天子愛惜士卒,不舍,真正的戰場還在北面。
自己的性命被天子如此珍視,衆将豈不感恩在心。
這一等,等到江南的夏日。江南夏日對北方人極糟,暑濕讓人無所遁逃。 諸将士自诩神勇如虎豹,在暑濕及瘟疫下變成伸舌喘氣的小犬。差點就成了曹潘兩位大将帶數萬宋軍到金陵城外一游。若被記錄在冊,到地下何顏見王濬,賀若弼與韓擒虎(注2)。
曹彬确是寬和有雅度,此時也未出一言。主将威勢難犯,大小将領陸續離開,只剩了潘美。
初秋,宋軍全殲江南上流十五萬援軍。金陵已是燒盡的蠟燭,還執意緊閉城門,誓要自絕于大宋天恩之外。
二人曾猜測城中那位國君之意。越堅持,罪越重。在高牆中坐立不安,何如紅袍玉帶稱功臣。
難道以為只要拖下去,大宋就會撤兵。
“他是必要見刀刃在前了。”潘美以膽力勁果聞名,此時欲激一激主将,“帶大兵,遲疑不決戰,這罪名你我二人擔不起。”
“金陵城內,想必極虛弱了。”曹彬應道。
圍城是心戰。他已依天子之意,保仁義之名。
但圍城之烈絲毫不遜于戰場撕殺。遠了不提,天複年間梁軍圍鳳翔逾年,米鬥直錢七千,父甘食其子,人肉賤于狗。堂堂大唐天子于行宮中設小磨,遣宮人屑豆麥以供禦膳。後宮、諸王十六宅,每日都有人凍餒而死(注3)。
金陵只未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之地罷了。
不是宋兵不敢攻城。
敵人的謀略不可當作仁慈。對方盯上的,是你賴以生存的所有。
聽這一句似松了口。潘美再言:“明日冬至,城中必無備。一舉拿下金陵城,或許還能在除夕前趕回汴梁。”
曹彬淡淡一笑,他本眉目疏朗,容貌都雅,這一笑倒似春風:“着急回家了,仲詢?”
潘美一愣,他已在南方多年,摧嶺南華麗象陣。待南方平定,就該北上邊界,見沙草晨牧,歷冰河夜渡了。
軍中之人,萬裏奔走,連年暴露,寄身鋒刃,何為“家”。
“在此之前,陪我,演出戲。”取笑過後,該是正事。曹彬對最後一擊早已有底,只沒洩露出來。
開寶八年 冬至
地險悠悠天險長,金陵王氣映瑤光。
自南朝滅,這古城被稱昇州。在近四百年只是座不再重要的城池。唐末,九州十殘七八。楊氏占江淮,牧守多武夫悍人,往往以斬伐為事。及唐國烈祖李昪牧昇州,以文藝自豪,招納儒俊,勤恤民隐。在唐末一片廢墟中,金陵再次掘起。城隍浚整,樓堞完固。隐約再見六朝風流。卻在圍城下奄奄一息。
宋與吳越聯軍破城門,殺守兵,跨馬持戈,如猛虎之驅群羊 ,沖風之飛枯葉。
“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
這一次,又會有何等詩篇留給大宋。
長久的饑餓與焦慮,再聞城門一破,城內恐慌迅速蔓延至極點。皇宮中人群奔散。已是夜半,張洎也顧不得禮儀,藉着零散的微弱宮燈和記憶,穿着寬大的官服奔跑。一路抓着人就問。 待他跑上正殿前長長階梯,踏上丹墀,終見到國君時,已氣喘籲籲,帽翅顫動不已。
內侍們正将國君圍住,跪了一地,說的話他聽見了些。
在勸國君放棄以火終結之念。
皇宮必難逃一劫,即便國君不點火,也會如南朝臺城,被夷為平地。
李煜手上挂着串佛珠,長袍上的繡金線在夜色中泛着冷冷光澤。單薄身影立在寒風中,張洎就想起飛蓬。
“轉蓬離本根,飄飄随長風。何意回飚舉,吹我入雲中。 高高上無極,天路安可窮。”
如今朝中大臣,居重位,荷國恩,除了能用筆寫些好文章,一無是處。
整理好衣冠,走近了,內侍紛紛為他讓路。
他對國君行大禮,如置身朝堂之中:“陛下,當端坐殿上,正衣冠,以待宋軍之入。”
此刻他像個強正大臣,歷色正聲,內心卻搖擺不安。
他這是要李煜效仿梁武見侯景——難道他指望宋軍像侯景那樣,以勝利者身份入城還被天子之勢吓得不敢出一言(注4)。
他的國君不具這氣勢。 李煜姿儀風雅,舉止儒措,倒如江南三月的煙柳,美而柔弱。
但是,必要如此。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必要如此。
過了許久李煜才應:“要降嗎?”
“陛下,用兵之道,能戰則戰,不能戰則守,不能守則走,餘者降與死耳。陛下慎決之…” 張洎只是翻過兵書,此言也是紙上談兵。他堅持守城,城既破,前路卻明晰——即使宋軍帶甲而入逼君臣北上問罪,國君也要穩坐正殿,緩緩曰:“戎旅在塗,不至辛勞。”
說不清為何,但必要如此。
“陳喬說,降亦不可得全…我不能從,他又請死。”
兩人都不知,陳喬已自缢,陳大雅一聽城破就投了井。
李煜低頭看念珠,張洎來前他已被勸了很久,信念若夠堅定,豈他人能勸。
“佛教自殺者不得複人身(注5)。”語間漸有了嘲弄意,“信嗎?”
李煜是國君,國君當死社稷。陳喬所言不差:自古無不亡之國,降亦無由得全,徒取辱而已(注6)。
但他也是李從嘉,心中有一文人,還有一隐士。
且信佛,雖極虔誠也未如願。
到底是佛騙了他,戲弄了他的虔誠;還是他一直騙自己,只要足夠虔誠,那無上之力,就可保護自己,免受中原侵壓。
此世,是真龍出,爝火熄。
“大宋皇帝必問罪,陛下只言是陳喬與臣逼陛下守城。”
李煜擡眼看張洎,對亡國之君,都城的陷落是世情冷暖的開始。
《陳書》載隋将燒臺城城門,兵衛皆散走,朝士各躲藏,往日趨之若骛的佞臣全不見蹤影,唯大臣袁憲侍左右,連陳叔寶也不禁感慨: “我從來待卿不先馀人,今日見卿,可謂歲寒知松柏後凋。”
人心難測,李煜又何能毫無觸動:“我雖無徳,終未看錯人。”
張洎明他所指:“本朝朝士多在臺署侯命。時間緊迫,臣請陛下即刻移駕。”
宋軍已在清理戰場,曹彬與潘美一前一後飛馳入城,罩在鐵衣外的緋紅團花袍高高揚起。城中彌漫着濃郁的屍味。出兵前曹彬在諸将前演了一出戲,确保宋軍入城不會暴虐殃及無辜,想是圍城造成的。
張洎的期望落了空——宋軍不踏入宮城半步。只守宮城外,不許任何人出入,等着李煜打開金釘朱漆的宮門,以亡國禮親至城外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