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正好你還醒着,明日寫個書目來。”
紗帳內之前像淩亂的戰場,現已整理完畢。服侍的人極安靜,需要時幹淨利落,不需要時及時離開。
李煜剛躺下不久。趙匡胤也要回皇宮,不等盡職的臣子直谏,他亦知此舉太随意。
還未到該壓制時…暫不提此。
他又回床榻邊坐下,傾身湊近李煜。另他寫書目。又加了一句:“任意寫些喜歡的書目。”
這不是命令。李煜将頭再往內一轉,示意不理并逐客。
客是走是留,從來無關于李煜的意願。他的反應也未必被重視。
離開前,趙匡胤把李煜身上錦被一裹。
接着一串腳步聲,燭光的遠離、消失,房門的關閉聲,就極靜了。
李煜側躺着。 他對觸覺越發敏感。 趙匡胤力道極大,臂間一收,帶來沉重的力量壓迫。這力量已然收回,自己的觸覺卻未消退,似乎那個重重接觸換作痕跡的方式延續了下來。
附帶被激起了暗暗湧動的情緒。
李煜感覺到了,那不大的波動,被他警覺并冷酷地壓制着。
波動引出的情緒是他熟悉的,可輕易辨認。另一面,處于掌控的理智不允許識別的結果,阻斷了描繪此時情緒的那個詞;又讓李煜認為自己沒有心力去梳理這情緒的由來,讓他認為無法平複的情緒與今日的混亂有關。
短短一日,混亂且紛雜,牡丹, 多年未見的弟弟,《雪賦》,沉江的前朝皇族,繡被… 文人對文字太細密敏感,如此一理,忽憶起一句:繡被猶堆越鄂君 。
李商隐此句贊牡丹之形态:花朵的含苞欲放就似包裹越人與鄂君子的繡被。
一日之間,牡丹與繡被巧合的出現像是為了讓他親身驗證某典故的旖旎。李煜一陣心驚,第一次怪自己讀了過多的詩。急急坐起,把裹着全身的錦被整個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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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的尊貴讓他從未做過此事,就模仿記憶中侍女的動作:攤開整個手掌,壓過柔軟的錦绮羅,一遍一遍,抹得平整如紙。
抹去牡丹的花苞。
李煜喝的藥有安神效。 不得睡眠的身體像總被拉緊的弦。旁人擔心弦會崩斷,但身體并非只是一跟弦。他折騰自己,身體總還反抗,奮力自救。再加藥效,總能迷糊睡一陣,雖多夢易醒。
夢的內容通常在醒後被忘掉,卻遺留下一種情緒。李煜此夜的夢,醒後仍為他清晰指向一個情景 :牡丹,洛陽花。盛開的,初放的;在風中擺動,如袅娜舞女的垂手舞,折腰舞;色彩斑斓炫目,還有不符常理的馥郁香氣。
他指責牡丹攪擾了自己的思緒,決定再不見牡丹。稱了一個月的病。
這一月正是牡丹的花期,也是一年中最好賞花之際。 汴梁城中有數處園寺放人春賞。按習俗,上元節第二日,人們已紛紛于城外踏青尋第一抹綠。如今春容滿野,暖律暄睛。萬花出粉牆,細柳籠绮陌。莺啼芳樹,燕舞晴空,蜂蝶萦繞。城中處處是行歌少年,尋芳紅妝。“小蓬萊”也不免滿園春意,水池石橋上那株紫藤已有花苞。唯獨沉寂依舊,也無與□□相配的佳人笑。
鄭國夫人每日摘新鮮花朵作花囊。她極有巧思,曾以鵝梨蒸沉香。一可避免香爐引起明火;二來對比香爐,此香無煙可循,味薄淡,不可捉摸。放入繡金紅羅帳,層層薄紗輕籠散發的幽香,沁人心脾 。
她營造着一切不曾變化的氛圍。李煜更不同,他像秋霜掠過的殘葉,日落西山的餘輝,與芳樹嬌花格格不入;卻想念江南的春雨,細碎綿長,整片大地升起彌漫的,薄紗般的煙霧,似仙境。
書目不曾寫。仍有一箱箱書被人搬至書房。随意一翻,是普通抄本的名家詩文。很多都能背下。
這一月間,趙匡胤還來過幾次。李煜鐵了心,在這“小蓬萊”中對此不速之客一言不出,連君臣禮都沒有了。
放肆的另一面,是一方的試探,另一方的縱容。
稱病,也是真病。他的身體随意折騰下總有些病症,水土不服也是極好借口,只未如僞裝那般嚴重 。趙匡胤又提起過三月駕幸洛陽 。他一聽,裝病更堅決了。
賞花那日洛陽之問,不是随意一提。
幸而天子未對他的小伎倆顯示懷疑,也不再提洛陽之行。反對他的沉默無禮無限耐心。喂藥倒水,興致勃勃。離開前總還把他身上的錦被裹緊。
如此幾次,“小蓬萊”中就産生了一個隐秘的,頑固的,僵硬儀式。
一等天子離開,李煜就在紗帳隔絕出的黑暗空間裏用手掌将錦被鋪抹平整。既已認定這錦被不似越人與鄂君子歡娛缱绻的繡被,又恐懼錦被上會留下一絲褶皺。 錦被的平整對李煜鄭重如祭天禮,一點小瑕疵都會被認為是對天不敬,會有可怕的後果。
他未曾細想過“可怕後果”具體為何物。并且,儀式若無他人合作,極易被破壞,正如今日此刻——趙匡胤未及時離開。
遲遲不肯走,是在體會離別之憂慮,明日大駕往洛陽。
帶上李煜不難。 錢俶甚至主動提議陪駕(注1),眼前這位請不來。
這一去,來回也要一月(注2)。太久了。
同是一月之久,李煜沉默的這一月令他意外發現自己要求不多,不言語也罷。也不見有何新詩詞。猜是不是刻意藏了起來。
江南初定,是結束,亦是開始,大宋步伐不停。“天下”占據了他太多精力。有一心愛之物,在眼前,掌間,足夠了。
真想讓李煜随去洛陽,辦法不會少。都不用稱“自信”。強逼何等容易,但他就放棄了。
江南故地還有些小荊棘,對大宋已無害。被刺紮傷的,只會是與那不再存在的小國切不斷聯系的人。
私心以為,李煜不該承受更多。
已有徹骨之痛,再多加一分痛苦,他沒那麽狠心。最初被別扭倔強國君激起的惱怒已無影了。他如今滿腹柔情,再加離別憂慮,全轉化成了愛憐。
他當然知道李煜還醒着。
至少,望他獨在異鄉,安然入夢。
行動遵從了意念,趙匡胤開始拍李煜的背。極輕,一下一下形成節拍。他本不擅長此類細致溫情之事,只竭盡所能。不止節拍,還有言語:“洛水湛湛彌岸長,行人那得渡…”
不是在唱,輕輕念。
李煜本就極欲将那裹得不透風的錦被展開,壓抑已難忍受,後背的輕拍是催人入眠之意,他卻感到少有的急躁。第一句尚可,接着卻莫名一轉:“金床玉幾不能眠,夜蹋霜與露…”
洛水湛湛彌岸長,行人那得渡。
金床玉幾不能眠,夜蹋霜與露。
趙匡胤只重複唱這兩句。李煜眉頭已擰成一團。這詞句魔咒一般,令他的焦慮與躁動倍增。
打破沉默很危險。一開口,之前的抗拒就半途而廢,前功盡棄。
但欲念的危險,就在于它總在人控制之外。
紗帳仍是放下的,只有趙匡胤坐下的地方被拉開了一條不算小的縫隙。燭光透過這縫隙有些艱難。
翻身而起:“你唱的什麽?”
不同于以往冷漠的,堅決的,實際極痛苦的反抗。這一問充滿了被打擾後的怒氣,還隐藏着親密:不用在乎言語是否不敬。對方的反應都在預料中,不用擔心觸動天子怒氣。
趙匡胤果不怒,李煜的反應比任何時候都有活力。眼睛在問話那一瞬是直視他的,又轉開了。他看見李煜的頭發披散着,手将錦被的兩個角鋪開,凡能被手掌能夠到的地方都被一遍又一遍抹平了。
他不明此舉之意。
“我幼時的入眠曲。”
“…君無戲言。”李煜壓制住進一步言詞不敬。欲幼童入眠,詞中應有星辰月光,風拂樹葉沙沙作響,小蟲低鳴…豈能如那詞句的悲涼。
“真的。” 趙匡胤笑了。倒不是他有如何過人的記憶,是他母親提過,幼時哄他入睡會用此曲,“唱的是後唐莊宗。我生于天成元年,前一年唐莊宗崩,此曲在那幾年正大肆流行。有些年紀的洛陽人都該記得。”
實際是他自己也不會幾首曲子。念出的這首,是唯一認為适合催人入眠的。
他沒念全部,前兩句是“可憐李天下(注3),奈何作事誤。”
“唱開國之君因叛亂狼狽逃出京城?唱給入睡的孩童?”李煜的整理動作已停了。隐隐有些嘲諷。
金床玉幾不能眠,夜蹋霜與露。江南傳,後唐莊宗為避兵亂,從洛陽至汴梁,從駕兵士有二萬五千。待複至汜水,萬餘騎皆逃散。
李家的孩子曾受到極好的保護。李煜的母親,亡妻都學太姒,有娠時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不會讓年幼的孩子聽如此苦澀的詞句。他記得亡妻哄幼子,唱的是“風搖草色,月照松光。”
“有何不可?同光年間洛陽連年災荒,再加莊宗賞赉無節,威令不行;征搜輿賦,竭萬姓脂膏;征戍又多年不調…這曲子算教訓了。”
李煜再語塞,生出絲悔意。戰亂時唱不出月色微霜。
兩人的區別,又豈在一首入眠曲上。
“洛陽如今比不得隋唐巅峰時了。唐末就全毀了一次(注4)。不去也好,漸及炎暑,路上要五六日,颠簸對你身體無益。”
之前不提,是因為李煜的沉默抗拒。有些話,是需要特定氛圍的。
按趙匡胤本意,欲帶李煜到伊水龍門一帶。
想展示的不僅是山水相依之景。仿佛如此,李煜可以擁有他所創立這天下的一部分,即是只是用眼看。
李煜不知此念。他聽出了哀愁——聽出古都的衰敗,“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的滄桑。
洛陽的地位無需多提。詩文中占的篇幅不少。大名鼎鼎的詩人絕不會落下它。賞花那日,李煜的回答是敷衍。洛陽的故事他知道太多,或許不比生長其中的人少——“天津曉月”, “洛浦秋風”…是隋唐時的洛陽八景,魏晉時又是其它名稱了;還有《祀洛水歌》:洛陽之水,其色蒼蒼。祭祀大澤,倏忽南臨。洛濱綴禱,色連三光。
對孩童,豈不好過“金床玉幾不能眠,夜蹋霜與露”。
也曾想象連昌宮望仙樓“樓上樓下盡珠翠,炫轉熒煌照天地”,連昌宮故地離洛陽不遠。還喜歡一句“欲見洛陽花,如君胧頭雪”。
洛陽與李煜無關,他卻不願聽宋帝言古都的過往已被摧毀。汴梁是都城,洛陽已被放棄了,像金陵。
他開始捍衛與他無關的古都:“金谷滿園樹,河陽一縣花。”
這也不是趙匡胤第一次被李煜念的詩難住,也不等回宮問別人了:“這句何解?”
“金谷園,是西晉石崇在洛陽所築。園中有清泉,遍植竹柏,樹木繁茂。‘金谷春晴’曾是洛陽八景之一;西晉潘岳曾任河陽令,境內全種桃樹李樹。” 實物早成灰燼,只在筆墨,想象中存活。
“河陽不算洛陽…”說得太多,李煜慌忙掩飾。
他不該去接此人的話,欲念卻總不能被制止。
“不遠,離洛陽很近。”趙匡胤忙應。他以為這才是李煜真正的回答,回答他所問關于洛陽的筆墨中,有沒有曾經期盼,想要親見之景。
屋內再度安靜了。有某種情愫,暗隐卻濃烈,在兩人間升起,交融,滲透。
“你走吧。”李煜又躺下了,像在嘆氣。
“好,好…”堂堂大宋天子有些唯唯諾諾,似受寵若驚,又絲毫不動。
李煜伸手拉了拉紗帳,将縫隙合上。這輕輕一掃,手指無意觸到了對方的衣袖。
李煜不習慣碰觸趙匡胤身上衣物時的粗糙感,正如趙匡胤不習慣李煜帳中的花香味。不習慣,卻忍受着。
帳外傳來腳步聲,還有門闩關上的聲音。
金谷滿園樹,河陽一縣花。
“建章三月火,黃河萬裏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庾信的詩。
其實不是好句子。
黃河裏的灰燼,是昔日的綠樹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