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第十三章
鄭國夫人正準備着要款待離別數年的七弟 ,思索着在此處還原江南之味是難題。自己貼身婢女趁周圍無人輕聲道。“夫人,聽說今日吳越王也在宮中。”
“你如何知道”
“聽那些北人說的。”
高牆內是個封閉天地,既有江南舊人,又有中原人。 仆役每日避不了會在一處,外面消息就全是身為仆役的北人帶來的。
“夫人,我還聽他們說,大宋大臣多勸宋帝留下錢王,說錢王必定會被宋帝扣留在此。”這句幾乎就是貼着周氏耳邊說的。
“…少接近他們吧。”周氏不關心天下局勢。倒想着此次借手足之情,李煜能寬下心。。
哪知從善已特來向她告辭。
“七弟怎麽…”雖滿心疑惑,“這麽快就走”幾個字還是被她生生壓了回去。
從善恭敬行禮:“是 。只是六哥向來多病 …往後必需六嫂多費心。”
為何如此匆忙?
“…放心。讓仲寓送送你。”
從善一走,她立馬去找李煜,見自己夫君一臉疲憊。輕輕依在他身旁,嬌聲道: “七弟又不是不再來,夫君這般不舍。”
李煜看自己嬌妻,桃花面,柳葉眉,唇邊一抹強笑。
他是該挑起一切,為族人強撐。反而第一個跨掉,跨得徹底。
從善怕今後也難見。即便無人阻止,也多需回避:“從善說了些話,我有些遷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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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沒聽懂,難不成七弟是被他趕走的?
她盡力調節氛圍:“如何還和七弟置氣。”
“他一來,也了我一樁心事。” 按從善本意,謂大廈之傾,非一木能支。李煜不是不懂。只是壓在自己身上,不可毫無心肝一笑了之。
至于遷怒,是察覺了心中異樣。
那異樣讓他失了分寸,連李家禁忌都脫口而出。
周氏更靠近了,握他的手:“七弟必不計較,看你,就開始擔心。”
李煜就見她藕色羅裙上沾了一片粉色花瓣。 一片絢爛牡丹忽在眼前閃過,心中又添了絲情緒。
記憶還停留在初來時的枯枝蕭索。今日忽見許多,似春日一夜來,吹百花盡開:“園中有花開了?”
她順他的眼光看,發現那一片落紅,也不弄去:“院中數株海棠,這幾日已在謝了。 正是落花依草,點綴映媚…”
往年春日,夫妻二人必要賞花。露花煙草,綠樹春深,她到如今也不失這興致,只聽對方一嘆:“人心不似樹,人別似花落。”
李煜到底任性,嬌妻前也不強作無事。嘆落花不是一天兩天,到此地步,只因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國。
更像今日所聞“焦骨”。
那場戰火未曾波及金陵王宮絲毫,自己在王宮,那般距離,還是被燒焦,近乎土灰。
周氏一時也無語可解。 正有婢女端了藥進來。
“重光,把藥喝了。”
李煜一聞藥味只皺眉,輕道:“先放下…”
多年夫妻,知他此時只願獨處,只能囑咐幾句,松手離開了。
不是一無所知。
從善剛來時與她聊了些。雖未明言,舉族北上,以往唐國諸王嫔妾多不存。
從善的王妃多年前就在仙逝——從善被扣,她思念成疾。從善不能歸,都沒見最後一面。
像書中悲傷的故事 。
被武力征服,除去背井離鄉,其餘傷害不可勝數。傷痛之下,本就極易生出怨恨。
李煜睜眼,有渺渺燭光透過紗帳。
思緒還沒醒來,像前些日 ,盡情酣飲濃睡,半夜酒醒,只見床橫六曲屏風,掩燈遮霧。
不知身處何處,亦不曉屏風外是雨落或月明。
就這片刻,會忘掉金陵劫難,忘掉身在異鄉。
輕微的響聲已驚動了房中不速之客。屏風後忽轉出一黑影,帳幔被拉開:“醒了?”
這一聲無異于平地驚雷。 李煜渾身以一僵,反彈似的坐了起來 。
只記得自己伏在桌上小憩,竟一覺睡到掌燈時刻。
也不必細想是誰将他移至床榻。
“醒了喝藥 。禦醫當時囑咐你也聽見了。”趙匡胤不知李煜心中紛雜情緒,只關注來時所聞。人言病急亂投醫,他是心病當大病治。 藥丸,湯藥,一次也不能誤。
若言效果,只在緩解他這個不用藥的人的焦慮。
李煜置若罔聞,慌忙走下床榻。為避開趙匡胤,幾乎撞上屏風。 腳步聲也亂。至窗邊才停下,背對來人。
窗外疏星朗月,是剛入夜不久。
“別任性 。就算上戰場的猛将,在醫官面前也如小童一般。”他來時,李煜就趴在案幾上睡着。睡得沉,被抱在懷中也毫無覺察,任他擁住。
那還是第一次,感覺懷中的人柔軟無依。 李煜清醒時唯有表面順從,心中壓制的抵觸全轉換成身體的僵硬。
這讓他心情好到現在,也不計較這降臣似避蛇蠍一般的舉動。更不及李煜此刻極不願見他。
“過來了。藥是最不難的。一下就好。還是你怕苦?”微微的戲谑與溫和,像哄着幼童。
最初端來的藥汁早涼了,桌上只有藥丸。李煜厭煩了藥味。明知無用,還日複一日,從不間斷。
轉頭見屋內燭火螢煌 。屏風邊的大宋天子着平常百姓皂衣,臉被陰影擋住,看不見表情。自己此舉定會激怒他…….雙手攀上窗臺: “亡國飄零之人,主上所戲弄,流俗之所輕。無勞費心。”
“戲弄?”
趙匡胤走了過來,幾步間,他的臉走入燭光中,倒挂着笑。天威難犯,脫掉龍袍亦壓迫不減。李煜想避開,競被他盯得渾身僵硬,一時不可動。
“難怪人言‘南朝天子愛風流’,發膚之親只當戲弄。果是薄幸。”
江南多才子,才子多風流。李煜自認知風月,紅燭佳人,朝雲暮雨,此生也斷然沒聽過這般無恥的話。
江南雖敗,總還覺上朝天子行事中自有股正氣;再被他如此輕易,玩笑之間颠倒主客,自己通曉典籍不得一言反駁,心中頓時郁結一團。
這降君向來是白刃可陵,傲骨難折。這次明顯驚怒交加,烏目閃爍,如激蕩水波。趙匡胤也不得寸進尺,讓李從善來,是懷柔,也是關愛,為何起了反作用:“本以為李從善來,會讓你好些。”
李煜這時才慌忙垂下頭。清楚感覺到自己與往日的不同,手心滲出微汗;胸口心跳極快;若非屋中昏暗的燭火 ,怕會掩蓋不住——臉上灼熱感才緩緩褪去。
“…罪臣曾上書求放從善回國,官家那時若肯開恩,罪臣必感恩戴德。”
趙匡胤聽着,面無表情。
這話有漏洞。若先送回李從善,再發兵,這恩李煜是記還是不記:“現在晚了?”
從善被扣是個信號——大宋牽住江南的繩要收緊了。到開寶六年末宋軍南下,那兩年中每個日夜,就像看着自己頭上懸了把刀,不知何時落下。
歷代帝王中,宋帝行事絕非暴虐,對李煜也足稱折磨。
帷幕外傳來婢女的聲音。她端了熱好的湯藥,屋中藥味彌散。
趙匡胤坐在桌邊,對婢女道:“把違命侯扶過來。”
婢女是從金陵王宮一路跟來的,但不是李煜往日身邊親近之人。她依言走到昔日國主旁,低語請他移步。
李煜并不動。
“小姑娘年紀還小,別吓到她。”這是趙匡胤今日最柔和的語氣 。連小婢女都微微一驚,像被庇護一般。
李煜看那矮他一頭的婢女,她不過十四五歲,梳着兩個圓髻,髻上系碧色絲帶,安靜垂在兩肩。
日間,他就猜測金陵諸多宮人的下落。
那只是按歷來故事的推測。 即便梁武帝當年以英武之姿平建邺,首誅東昏潘妃,也收東昏兩寵妃,再以宮女二千人分赉将士。
社稷傾覆,是自己擔不起傳國重任,愧對先輩;比之舊日的分崩離析,孰輕孰重?
諸多舊人不知下落,如飛蓬随風蕩堕 ;自己更是行走的活功績…種種皆是對覆國傷口的漫延剝蝕,勢要傷筋動骨,潰入膏肓。
也只能讓步。走到桌邊,順從喝了藥。一放下碗,就被趙匡胤握住了一只手腕。
小婢女端着幾案退出帷幕。
趙匡胤站起身,繞到李煜身後,環住他。心間有股柔情,似歷嚴冬後的春日,由此人而來,不将他擁入懷中不可平複。
“上元節見你,你就像株枯樹,凋零殘敗。”
“拓土開疆,執不賓之臣,對大宋,對我,是何等大事,你卻從不讓我如意。亡國之君,未嘗俯仰為可憐之色。”
“上元當日,見你獨立宣德樓下,空中一輪圓月……像一株枯樹,堅守一輪孤月。”
枯樹?
人莫不知大宋開國皇帝乏文采 ,今日卻比喻一個接一個,又是花,又是樹,應接不暇。
心間已順着耳邊低語,在眼前展出一月一樹:
寒月冷煙,疏瘦枯樹。
天地之大,只有一樹一月,以及無盡隆冬風霜。
這豈非自己心中的寥寥孤寂,冰露寒霜。
這倚靠之懷抱,就越如冬之暖日,人皆仰賴其溫。
未必不想沉浸在此。
李煜天生多情,或許到現在還未完全掐滅。那句“洛陽花”,終究印在心中了。大宋就是今日所見牡丹,還未開到最繁盛時,他則只剩木葉落,長年悲。
“官家既提枯樹,罪臣有一肺腑之語: ‘宜爾嘉樹,配甘棠兮’,世人皆美攜手同歸。枯樹已是芳歇,無始而不終之物…”
“你兩次在我面前提‘嘉樹’了。” 真怕了這類文人,話裏七拐八彎,又拿了什麽詩詞來堵他。想拒絕,話還能滴水不漏,真不容易,“從嘉…”
這一呼,李煜差點沒回過神。 太多年沒再聽過,都快忘了那是自己的名。
“你往日在金陵之意,是願終依大宋宇下,以求蔭庇。”
“此用兵非常之世,別把自己逼太緊…如今海內幾定,江南就在我庇護之下,你也是。”往日對諸多降臣,不吝信誓旦旦保證不殺。要讓心間人寬心,趙匡胤是真不擅,只簡練成一句:“留下來。”
不是在問對方意願。
“留下來,從嘉。”
論情話,李煜覺其像花間詞,香軟豔麗。是佳人的鳳釵翠睘落梅妝;是屏風障明月,帳中蘇合香;是鴛鴦交頸睡南塘;是春水渡溪橋,憑欄魂欲消。
如何像命令一般。 像攻城,直接簡單——用強大外力,越城牆,破城門,強迫整座城池屈服。
趙匡胤是行動派,翻轉過懷中人,唇齒纏綿。手亦探入李煜襟袖,強解襦衣。李煜尚迷迷糊糊,思緒更似被斬斷飄落,欲連接無從入手。比起這半生戎馬的帝王,李煜才是更易陷入情中之人。 情絲一啓,思緒全随之牽引,如水中之凫,随波上下。
腳下一騰空,就被平放在床榻上。
有一念一閃而過,雙手就去推覆上來的人。這小動作對經百戰的宋帝,莫如魯缟擋奔兕。
“官家可聽過《枯樹賦》?——‘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 官家既天縱神武,捧此物何用。” 李煜未必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不過抓着僅有殘餘理智聊作抵抗。但這話比他的手管用,趙匡胤停下在他身上的諸多動作,擡眼看他。
“你們文人愛做的,就是把他人之心踐踏于腳下?”
……
“或者你以為,我如獨夫征伐四方,不配有情?”
……
“說吧。看我的眼睛,說你恨我。你如實說,也不用擔心牽連他人。”
宗廟黍離之哀,園陵殄廢之痛,還有這飄零離別,若有獨夫可歸罪。他何不能學了古時骨鲠名臣 ,對此人抗言“你唯可力征天下,豈不聞‘不義而強,其亡也速。’”
何屑為恨。
但他說不出口。
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是英雄還是獨夫。
一怒而天下振,安居而天下息,是英雄還是獨夫。
以一己之力平數世亂局,是英雄還是獨夫。
北上以來都是在強撐,他不僅僅是李從嘉,他是李煜,背着唐國四十年往事,不可在中原失了一方尊嚴。
他已再壓不住日積月累的情緒了。它們如潰壩的洪水,要傾斜而出。淚如涓流,只能以袖障面。
趙匡胤長嘆氣,坐起身來,輕撫他的鬓發,又躺在他身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緩和下來。
試探着移開李煜的手。雖還有些抵觸,稍用力也就移開了。輕握李煜下颚,四目相對。
李煜并不避,神情與往日稍不同,他察覺了絲順從。
入夜仍涼,遂用錦被裹住了李煜。
覆被有一極美典故,趙匡胤當然不知,李煜卻因他此舉想了起來——“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