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朕倒想起一事,平蜀後,朕曾召其平章事歐陽迥于偏殿吹奏,就被禦史強谏。”
“皇兄讓臣子做伶人事,禦史豈能不急。”趙光義笑。好似忘了他剛欲讓一國國君做此事。
“朕之本意不在此,只欲親驗蜀地傳聞是否屬實。”
“臣亦有聞蜀地樂工聞名天下…”錢俶道。
“人言蜀地君臣皆溺于聲,歐陽迥善吹長笛 (注1) …”
李煜只聽到此。 宋帝口中的歐陽迥他不陌生,自己可背出他一首詞: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無情。
六代繁華,暗逐逝波聲。
空有姑蘇臺上月,如西子鏡照江城。
歐陽迥僅在懷古,還是多年前就參破天機。再到今日,被他從這金陵來的亡國人在宋宮中念起。
如此巧妙,如天意一般。
天意二字太重,足将人最後的抗拒磨盡。
眼前牡丹花色耀眼 ,有小雀在花叢中低翔,啾啾不已。細看下,花蕊中有數只蜜蜂殷勤進出。
忽然憶起了一人。
金陵一宮人名秋水(注2),喜簪花于鬓。曾有蝶繞于鬓花上,撲之不去。宮人紛紛效仿,卻再不曾引蝶來。
他笑嘆那是“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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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算長,今日憶起競覺恍如隔世。不經意,手撫上花間,滑過層層花瓣。那花正是‘雪夫人’,李煜手撫其上,竟與花色不相分辨。
趙匡胤借故讓周圍的人分散開,回頭見李煜在花間,走近問:“喜歡哪一色?”
李煜不願答,又不敢不答。花上的手收了回來,随意一指。
趙匡胤一見也笑了,真龍威勢被笑意染上絲溫柔:“洛陽紅。”
“此花又名焦骨。正是受過武氏暴火那一種,愛卿必在書中讀過。” 聲聲戲谑。
燒焦的牡丹得洛陽邙山水土滋潤重生。 李煜不信那般巧,自己不辨牡丹品種,任他說了。
“卿想過洛陽?”
“書中關于洛陽筆墨不少,有沒有曾經期盼,想要親見的?”
李煜搖頭。
“一點都沒有?”回答不算出乎意料,也略遺憾,“洛陽數朝王都,該不遜金陵。不過,人言洛陽處天下之中,若天下有事,洛陽必先受兵,這麽多年也荒廢了…”
不知天子提此意欲為何。而李煜确從未有期盼過洛陽。
況且,關于秋水的記憶牽出一個疑問。諸多宮人下落,并不難猜。 或許,有的就在此處,與他相隔數個庭院…
“府中有人等,你先回去。”
此言一出,李煜受驚般擡了頭 。事出突然,他猜得出來人會是誰。頓時心跳得厲害。趙匡胤見他眼中異樣,些許光彩,比之以往沉寂實在難得。徒長心中愛憐意:“去吧,我自不食言。”
離開的不僅是李煜,還有劉鋹。舟行未遠,李煜回頭,正見吳越王對宋帝長揖。
宋帝本端坐,遽然站起,拊着臣子的背。(注3)
他猜吳越王是說了些什麽。他與劉鋹在旁,君臣反不便言語。火紅龍袍,陽光下如燒起的火焰。 隔着綻放花朵,隔着湖上微微碧波,像這北地的陽光,縱春日也覺幹烈。
眼前這一幕,豈不正如“漢家君臣歡宴終,天子臨軒賜侯印。”
剛踏入府中,長子仲寓已來迎,道:“七叔來了”。
只有從善?從镒呢
雖有疑問,也未顯露于面,先換了常服 。才入中庭,妻已從屋中快步迎出。 步伐輕盈,見了他不掩笑意:“七弟等很久了。”
從善尾随其後,也走了出來。只着白衣紗帽。
妻帶着周圍人盡散開了。庭中只剩兄弟二人。李煜還一言不發,只站在原地 ,看着久別的血親。
七弟自幼愛武略,神色中有股倜傥俊異之氣,已感覺不到了。
“六哥。” 先開口的是從善。
他聽見自己心中長長嘆氣,雙目微濕。
屋內,侍女上了茶,李煜情緒稍平複,再确認四周無人,問:“從镒沒與你一起?”
“從镒身體不适。 六哥不用擔心,我昨日去看過,不要緊。”
“….聽說天子将他降入南班。”
“與這無關。況且南班北班,對我們又有何意義。”
分別多年,兄弟間親密并不改變,也不用客套之言。
“…也怪我。”
李煜說得模糊,從善不甚解:“六哥看來不好。”
“我不能給你分憂。”低低嘆氣。
兩人一母同胞,眉目間幾分相似 ,從善更顯英氣。兄長變了太多,看起來就像一團羽毛。似最輕柔的風也能将他吹散了去:“這幾年,一定極辛苦。”
分隔多年,又加亡國變故。想安慰,又不知對方願不願聽。
李煜更多沉浸在自己情緒中,許久才開口:“你說,若我當年如今日吳越,會如何?”
從善并不是堅定的主戰派。他曾照宋帝之命宣兄長入汴,李煜并未聽。
此話之意似有後悔。而他從兄長的表情中也得不到更多:“朝中人是否說了些什麽?”
“我是怯懦不可死社稷,身死固不足塞罪。兵敗一門當在鬼錄,又讓全族在趙宋掌中求恩 。祖輩有知,必不原諒我。”
亡國之哀、羁旅之愁、因傾覆自責,身為李家後人,時刻纏繞于心。但成敗既定,就像書翻過一頁。甚至在這結局還未到來之前,從善已隐隐接受了。而他的兄長還未從變故中出來。
兄長的性格既非果敢堅毅,又不善解脫。若執意背這亡國罪名,又找不到任何出路,只會糾纏太深,不可自解。就如現在。
“官家曾問我,你是否會奉旨入朝。我說,你會。”
從善略埋頭,臉上一抹苦笑,像孩子在長輩前認錯:“我當時是怕了。”
“顯德年間,我曾出使汴梁。開寶四年再來,汴梁已大不同。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我知道大宋有多強。如風靡草,威服九區…我在朝中見了蜀國曾經的太子,見了劉鋹,甚至還經過周保權的住處…”
從善的聲音悠悠散在殿中。李煜向來以為從善勸他入汴是迫于宋帝之意。此刻也不震驚。
從善語中有怯意。或許是因獨處敵境,為聲勢所逼。若換作自己,對大宋真龍,也未必能如何慷慨激昂,正色回絕。
“我不應該那麽說的…當年周師侵淮,正陽喪師,諸将屢無功,六哥還記得嗎?父王當時欲親征。”
李煜點頭:“他問諸将作戰方略,卻只得到‘運數之興,天地皆助。大事若去,英雄亦無如之何。’ 再加諸臣切谏,不得不放棄了。(注4)”
許多年前,江南的結局就注定了。
“父王慈仁恭儉,禮賢愛民,更像個風雅文士,不是個跨馬執戈的将軍。縱如此,他情願帶六軍死戰,也不願在宮中坐等,聞周軍長驅直入,唐軍節節敗退…而我,卻在宋帝面前那般懼怕,說出有損先輩之言。若說不被原諒,那必定是我了。”
李煜隔着案幾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又拉起他的手:“父王疼愛你,你清楚。”
掌間傳來兄長的溫度,冰涼,又覺無力。從善心間一陣酸楚。
“臣兄以庸菲之才嗣守宗廟,陛下垂覆載之恩許之入朝,寔千載一遇,敢不奉诏。”——他便如此回複宋帝,不可再卑微了。卻還被家人這樣寵愛着。
心裏延續了十多年的疑問也不能再壓:“六哥,為何從不怪我?”
“我在南都所為(注5),若是在別家,我便身首異處也毫不奇怪。 ”唐國曾經兩個鄰國,湖南馬氏及闵地王氏之亂,皆由兄弟相殘而起。視手足為死敵,必要食其骨血才可解恨,“你卻當沒發生過。”
甚至他被扣汴梁,兄長痛己不歸,寫下“原有鸰兮相從飛,嗟我季兮不來歸!” 之句。
李煜不願提舊事,加重了手中力度,撫慰着弟弟:“別亂想。”
從善也握緊兄長的手。覺心間許多話,必要一次傾倒出來:“六哥最像父王。衆人皆知三皇叔暴薨之故,卻怕父王因大哥所為傷心,只說叔父是病故。(注6)”
李氏宗族和穆,皇族間少有,倒也有例外。
“父王素不喜大哥強濟,甚不悅大哥在潤州擅殺吳越俘虜。大哥是想重振江淮半壁江山,卻過于剛斷。 我總覺他行事更像外祖(注7)…….”
“這麽些年在汴梁,若想金陵,就在心中低念‘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再想金陵宮闕——崇臺霄峙,秀闕雲亭,千榭連隅,萬閣接屏,晃若晨曦,昭若列星。 置身其中,見遙山疊翠,遠水澄清。又有含煙禦柳,帶露宮花,雲霞相伴,莺歌燕舞…”
“我想二哥還在時。你,我,從謙,從镒,都圍着他,聽他念《雪賦》——‘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未若茲雪,因時興滅。玄陰凝不昧其潔,太陽耀不固其節。’期盼冬日能見大雪如煙……”
李煜有感于心,接着念了幾句:“節豈我名,潔豈我貞。憑雲升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縱心皓然,何慮何營?”
若他真想要過什麽,便就是如此了——
游崇岡,陵景山,臨岩側,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待月夜,會清風,撫琴吟詠。任這世間風雲變色,是英雄振長辔,禦八荒;還是獨夫混一宇宙,乂清四海。他只在山水之間,藉臯蘭之猗靡,蔭修竹之婵娟。情雖思而不返,心只哀而不傷。
“二哥曾說,金陵是世間最美的畫卷。其地傍山帶江,龍蟠虎踞;南渡衣冠,可憑此君臣戮力,阻險長江;又可盡幽居之美,獨浪煙霞,高卧風月。”
李煜也記得二兄的一切。 二兄名弘茂 ,自幼穎異,善詩歌,騎射擊刺皆精習 : “他雖不喜戎事,也最喜東晉桓伊——披甲則淝水橫槊,卸甲則握柯亭笛,一往情深,冠絕江左…”
他向來以為金陵與汴梁互不相關。像被利劍隔斷的兩端。金陵縱有陰影,也是美錦;汴梁則似北地冬日的蕭瑟。雖有妻兒在旁,也如臨無人之荒漠。茕茕飄寄,歸期無日。二兄弘茂的回憶,卻如風飄碎錦,飄到他認為被宋斬斷的人生 。
“二哥年十四便領兵職,若不是他的一生比作《雪賦》的謝惠連還短。 或許他真能像桓伊立功淮上;又或許,江南不會有所不同…”
“六哥,父王當年亦無可奈何,我等既生于季末,雖欲躍鱗振翮,才力無餘,未能違天。你何須思心彌結?”從善以為李煜在為金陵覆滅自責,實則無人可責怪他。
“若你擔憂族中百口,我來之前官家已明言,李氏曾善待湖南馬氏和閩地王氏,他必不讓既往之施,獨美于前。”
這是宋帝給的保證了?
從善的口吻似深信。李煜也不可說這是假。
但提宋帝,他心間就止不住顫抖。
不知是否弱者看強者就會如此。這感覺彌漫全身,好似被別人握于手中,無處藏身,無可逃避,又被人牽引,被人控制,被人完全震懾。全是恐懼與抗拒。
再想今日船中所見,宋帝撫吳越王背。将吳越王換為自己,又有何不可。
“你信?”
大宋立國十多年,恩信著于內外。又有諸國之例在前。況從善在汴梁五年,宋帝諸多優寵,他也并未經歷圍城之難。比起來,從善更像個大宋臣子。
雖不言,也默認了。
“他為何不提楊氏後人?”
此話很輕,從善剛好能聽見,大驚失色:“六哥…”
顯德三年,周師入泰州。周世宗下诏安撫楊氏子孫。那時江南還稱唐國,元宗李璟遣園苑使尹廷範将楊氏宗族遷置京口。尹廷範殺男口六十餘人,攜婦女渡江。元宗誅廷範以謝國人。
“父王之意是怕楊氏借中原之力為亂…(注8)”
從善語也極輕,此事他們幾乎不提,雖有愧,但不悔。兄長提此事,便是不信任大宋天子。他縱想安撫,也無可奈何。
“我知道…仁厚如父王尚如此 ,既然如今我全族在他掌中求生,便無需金口玉言。”
這天下至尊是英雄還是獨夫,仁慈還是暴虐,都與他無關。他只不願接受“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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