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鹢舟中卻熱鬧,天子贊貫休“一股直氣”,晉王引了貫休盛贊蜀地詩句——河北河南處處哭,惟聞全蜀少塵埃。
“蜀地倒是桃花源。” 聽其語,略有些嘲笑。
“前後兩蜀國據險固守,确有護一方生靈之功。”
天子語中有股李煜無法理解的憐憫。忽憶起一事——約開寶六年,宋帝欲将手中繩索收緊,遣一使者宣以入朝之意。
他六神無主,以病為辭,還以死相逼。使者所對他只還記得一句“ 恐江南不易當其鋒。國主無自贻後悔。” (注1)
來使神情和暢,始終不變,雖語以弱抗強不智,又不察一絲以強淩弱之态。自己反如身臨佛堂,被俯仰衆生之仁慈施予了憐憫。與今日這句“護一方生靈之功”,又何其相似。
他猜,這憐憫是針對在汴梁暴薨的蜀主孟昶……今日見錢俶,按這數日轟動,應是封以大府,富貴終身。“無自贻後悔”,應是此意了。
“違命侯覺如何?”
李煜被自己“封號”驚回神,一座人在等他回話,他茫然不知所問。
“晉王言‘花間’太過柔媚…”
趙光美欲細述來龍去脈,被趙光義打斷:“韓偓有一詩雲‘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只見花。’ 比之閩國,蜀之‘花’雖盛,卻旖旎嬌弱。違命侯以為如何?”
蜀之花?
韓偓愛花成癖,此詩寫他在閩地,見村落被軍隊洗劫,一路殘破,十室九空,花卻如常開。 文人多以花喻意。晉王話中輕蔑,“旖旎嬌弱”,許是指“花間”。
後蜀文人編有一部《花間集》,收晚唐至後蜀時諸名家詞,或婉約綿纏,更多是妩麗香豔。江南詞并不在其中。
最初,詞在蜀地綻放,後漸傳入江南。不同于“花間”绮麗繁缛,江南詞自成一格,清秀俊逸。但學作詞,誰也繞不過“花間”中的溫庭筠與韋莊。江南詞與蜀地詞,如一顆種子在不同的土地上開出顏色各異的“花”。此“花”首開蜀地,終落江南。
中原自恃強硬 ,故輕視“花”之嬌弱:“孟東野詩雲‘一日看盡長安花’。在他寫此詩多年前,‘花’就已落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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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正緩緩靠岸 ,趙匡胤起身。舟中熱鬧一掃而空,只聞天子腳步聲。趙光義也收回目光,而思緒未盡。他生長汴梁,天下王都固然大氣,終還樸質。他也讀過太多書,知此時繁華不及盛唐——一個王朝開創之初,總會缺些東西。
當年見蜀地諸多器物,如久處荒漠之人見沙中長出花來。蜀之“花”确傷于豔絢浮華,但其麗色總令人沉醉。這一絲沉醉,便是中原歷來所缺。
李煜言下之意,盛唐之花早凋謝;諸國之花尚未全開,已受摧折。 這隐晦指責不知長兄是否聽明白了…且此月輕寒薄暖,紅華舒,黃鳥飛,再數日百花盡開,蝶蜂亂飛,摘芳拾蕊。李煜卻在道花落。
初見的‘花開花落不長久’,更像是印證。
岸邊趙匡胤示意次弟帶衆人先行,他等着最後下船的李煜。眼中見玉面與□□交映:“ ‘長安花’落盡,還有‘洛陽花’。”
他丢下一句就走。沒那文采描繪目之所見,也真難得說這種話。
李煜措手不及,話間柔情及暗相期之意,反如自己在金陵種種。
暗幸旁無他人。
此句實有些粗拙,“長安花”并不特指何種花。大唐整幅畫卷已是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只有孟郊因登榜而樂極張狂,不合時宜。
眼前是個花苑,遍是矮矮花株,似有千數。紅黃紫粉白,炫麗缤紛,延綿疊豔 。細看來,全是一種花,一株數朵,花大如盤 ,唯一可稱“國色天香”之花——牡丹。
詩中常言為“洛陽花”。
心間微微抽動。似被人抽絲剝繭。
“當年恩赦侯初見此花大驚(注 2),錢王恐也未曾見。”
“牡丹喜旱,南方難以存活。 臣只在畫中見過,不曾親睹‘花王’風姿。” 晉王心思難猜,錢俶亦極恭敬。
“那本王就再借羅江東詩一用, ‘若教解語(注3)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眼用餘光看落後的李煜。心間染了滿園春意,也學了文人借詩抒興。細品那句“解語傾城,無情亦動人”…多還壓制着,不露于形色,只當在念詩,“ 宮中品種雖不足令錢王盡歡,總不至如韓令‘辜負秾華’。”
“此句有何典故?” 長兄已大步趕到。
“長安城貴游尚牡丹。 每春暮,車馬若狂,人皆以不躭玩為恥。後韓弘升中書令,始居長安,見居第有牡丹,立命人砍去,曰:‘吾豈效兒女耶!’” 此人看似嚴肅過度,刻板無趣。亦或是愛極牡丹,唯恐沉迷其中,索性從眼前徹底除去。 所幸砍的只是花,“ 怕有玩物喪志之憂。 ”
天子只當一樂: “論‘焚琴煮鶴’,早有人比朕更上一層。”
□□間一衆皆笑。
趁兩位兄長與錢俶言間,趙光美到那唯一不笑的人身旁,帶他賞花:“後唐時大內牡丹品種過千,如今宮中品種并不多。此種名‘百葉仙人’。”
李煜順他所指看,花色淺紅,花瓣重重密密,如飄飄衣袂,難怪名“仙人”。
趙光美又指旁邊一株: “ 此白名‘月宮花’。還有另一種白,”四處看了看,指另一處白花,“‘雪夫人’。”
細看兩株 ,‘月宮花’ 瑩且潔;“雪夫人” 純且耀。一如夜中皎月,一如日下之雪,名甚絕妙 。
過一粉色花株,略淺于桃色,如桃花遇霜:“此為‘粉奴香’”。
再過一抹紫:“此名‘紫龍杯’ 。黃色有‘小黃姣’,‘天王子’,宮中正紅色最多,有‘火焰奴’,‘禦衣紅’….”
白居易有“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劉禹錫有“開花時節動京城” ,李正凡“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詩篇讀盡,李煜從未生過遍賞牡丹之意。今日,倒也如孟郊要“ 一日看盡”。 孟郊忘了唐王朝已秋盡草凋;身邊的小皇弟正趁了大宋王朝的“春風得意”:“幼時家中有一書只言花…”
自未提家中藏書多是父兄随周世宗攻取江淮帶回的戰利品:“将百花按‘品命’排了序。從‘一品九命’到‘九品一命’。‘一品大員’有蘭,梅,牡丹,酴醿,紫風流。可惜‘紫風流’我不曾見。”
紫風流是麝囊花,長于南方,別名瑞香。
廬山有一名株,傳是一比丘晝寝盤石上,夢中聞花香,烈酷不可名,醒後尋香源卻是瑞香。故江南又稱“山夢花”。李煜愛花,慕名将那株“山夢”從廬山僧舍移了數十根到金陵移風殿。花色紫豔,如仙山霞光,又賜名“蓬萊紫”。
一邊憶江南舊事,一邊聽小皇弟滔滔不絕:“論酴醿, 多年前貴國韓熙載出使汴京,曾在驿館與人論其‘五宜論”(注4)。我欲一試,待第二年春,在酴醿邊焚沉水,蘭旁焚四絕;薝蔔,含笑北地難尋;本欲等八月木犀開,不想被大皇兄知道…也不敢再學此風流。”
李煜心乍一緊,被寬大衣袂遮蓋的手蜷了起來。
“焚香、鼓琴、候月、聽雨、澆花、高卧 … 心雖向往,不過附庸風雅,妙在何處也不能盡會。許就如大皇兄所言,文人雅事本不是我家擅長,必不能工。燒一車沉水,也不能蘭芳竟體。”
這自嘲中,可覺一個弟弟對兄長的滿滿敬愛。李煜的手從蜷起改為交握,絞錯指節如扭曲而不欲人知的秘事 。他自無可選擇,卻不敢雲無愧。話中安撫又如三月初吹面不寒楊柳風,使人不禁眉目微展:“焚香之趣,在清心悅神,暢懷舒嘯,或伴月助情…随其所适,無施不可。殿下無須太苛責。”
兩人溫語間,有七八個女子 ,衣青羅生色通衣,冠卷雲冠,手持琵琶在花間立止,對衆人一拜 。
天子道:“聞錢王好琴音。”
“臣無他好,惟愛琴。竊慕古之名士以琴導養神氣,宣和情致。府中有‘洗凡’,‘清絕’(注5)二琴,頗以為可庇美古之名琴。”
“錢王果真風雅。聲樂朕所不解,此為家伎,非教坊樂工,恐不如杭州樂聲,勉為愛卿助興。”
天恩如潤物細雨,錢俶忙謝: “早聞官家清簡寡欲,嚴整有法度。未嘗視珠玉輿馬之視,□□無纨绮絲竹之音。官家天賦異禀,聲樂之物,多聽自可解。”
“日不暇給,”趙匡胤搖頭笑,透過衆人看花旁李煜,“聞樂易虞人耳目,蕩人心志。朕恐以此流連荒亡。”
“玩物喪志”他聽得明白,心中未必無憂。
“官家正是《禮》中所言‘依于德,游于藝’者。于聲樂正如浮行者淩波微步,知水性而不沉溺。”
說話的卻是劉鋹。 趙匡胤視此人直嘆,平嶺南前,他只聞劉氏祖孫三代殘虐一方 ,不料這暴主有一技更甚伶人——博人樂。
“卿多巧思,又聰穎善辯,惜只不用于正道。”
劉鋹笑而長揖:“臣往在嶺南瘴疣地,不沾王化。幸官家震以雷霆之威…”
趙光美将頭湊到李煜耳旁:“卿見過驢?”
李煜生長富貴,哪見過這個。倒是劉鋹仍在贊嘆俘虜他的大宋天子。
“我幼時見過不少,此物一怒則踢趹嗥嘶,氣粗于牛,聲難聞狀難見;倘誘以束刍,則貼耳輯首甘受羁勒。”
嶺南的暴虐恣睢,到了中原變為自甘供人嬉笑,固不必憐憫。即便猛虎,在深山則百獸震恐;在檻阱也只可搖尾。自己雖不至親媚于主,威勢下又會退至哪一步…… 李煜終笑不出。樂人已播弄琴弦,琵琶音韻淒清,曲目歡快 ,他也無心賞。 任旁人興致盎然。
趙家兄弟中以好文藉稱的趙光義正以此間較之盛唐 “名花傾國兩相歡”,略遺憾少了支名曲。
金陵王宮藏品多得以保存,《霓裳羽衣曲》曲譜卻不見了蹤影。問不出,尋不到。并非他多愛此曲,抵不過傳世盛名。李煜倒好,只願一把火燒了幹淨。
再者,舟上指責他不能當沒聽見。
待樂聲止,遂問李煜:“本王有一事欲請教違命侯。”
“不敢。”
“《霓裳羽衣曲》與牡丹上一次相遇,算元和年間,也有一百五十餘年。”
玄宗晚年雄心衰頹,沉迷九華帳,陶醉梨園曲,引得叛軍南下,宮闕成灰,萬民塗炭,亂局延續了兩百年,到現在,河東有北漢,幽雲更在契丹人手中。
縱如此,一曲《霓裳》也早鑄入華夏記憶。楊妃絕色,“解語長安花”之名當之無愧。震地漁陽鼙鼓,驚破了霓裳曲,也摧折了“花”。 李煜指責大宋摧折了“花” ,大宋何屈!不過在費盡全力收拾安史以來各種亂局而已:“世人等了這般久,違命侯豈忍讓此曲再星散人間?”
名花名曲再相逢,趙光義多少犯了夢呓盛唐之病。李煜更解為他意——
若要曲譜,曲譜有亡妻心血,決不會贈與宋人;若要在此時彈奏,豈不正如身為俘虜的晉帝為劉聰行酒洗爵。(注6)
六百年前平陽大會,晉臣在坐者失聲而泣,庾珉號哭,辛賓抱晉帝恸哭;此刻他身旁,無一位江南故人。覽舊史,他當然知道違逆是何結局:“此曲多被罪臣改為南音…”
“南音又何妨 ,隋文帝尚評陳樂是‘華夏正聲’。”
李煜形冉弱,如柔柔柳絲,志卻不可撓。趙匡胤早領教過。光義又是只藏着尖獠牙的小獸,如此逼迫,又在衆多人前,索性一開始打斷李煜任何回答。小幼弟也解意,更将話轉遠了:“太傳确過于自謙。《隋書》記諸大臣議定雅樂積年不成,奏稱中國舊音多在江南,梁陳音樂合于古樂,請修補以備雅樂。文帝奏準。 ”
長兄出言維護,稍出趙光義意料。 且不提長兄幼弟庇護,李煜抵觸意太重,恐怕怪錯了人:“隋唐雅樂從江南來。所謂‘吳人何苦怨西施’,堂堂大宋,又豈會将南樂一概定罪。”
“華夏正聲”,聽一次就不能忘。 南朝被北朝以武力征服 ,北朝又豈只折服于南朝琴音下 。武力從來不是所有。
也輪到李煜詞屈,他聽出了“太平誰致亂者誰”之意。再飽讀詩書,引經據典也不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