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錢俶受天子召見入皇宮後苑。已入暮春,後苑中柳絲青翠如煙,風動如金絲拂地;草長莺飛,雜花生樹。 天子于亭中擺酒,獨兩位皇弟作陪。 趙匡胤問起錢俶年歲,便要兩位皇弟對錢俶行昆仲之禮。
話一落,錢俶忙離席下跪:“官家不可如此,萬萬不可。”
天子意甚堅:“錢王不可推辭。”
兩位皇弟依命起身,腳剛邁出,錢俶的頭直叩至石板:“官家折煞老臣!兩位殿下萬金之軀,豈可如此!”
趙光美微微憐惜起老國王的額頭。而長兄又令:“光義,光美,為何停下。”
欲繼續,錢俶已轉身朝他二人拜:“臣萬萬不敢!”轉而再拜座上天子,已是聲淚俱下。
好一陣,座上天子才示意兩位皇弟退回,命內侍扶起吳越王叩頭涕泣的吳越王。又另取一空杯,斟滿酒:“那朕這杯酒,錢王不可再推辭。”
為示寵愛 ,親手将這杯酒遞到錢俶面前。
在錢俶看來,天子無非太過高大,山一般壓了過來。擋住了陽春三月,一年中最溫暖的陽光。火紅龍袍竟莫名讓人覺寒冷。 舉手接酒,極力克制也止不住微微顫抖,額頭上滲出細密汗珠。
看着手中白瓷酒杯。錢俶對瓷器略有所知。自唐以後,北方瓷器尚白,江南則一如既往尚青。“邢窯類銀,越窯類玉。邢窯類雪,越窯類冰。”數百年前,有人以文人對文字的敏銳如此評價南北瓷器。
銀與玉,雪與冰,高下立見。江東近百年偏安一隅,在這征伐之世中正如玉似雪。 雖有其美,無力自衛,躲不過捧着所有珍品跪拜于中原強權之下。
這杯酒是無上的榮耀。
應只是無上的榮耀。若真有其它,也輪不到宋帝親自動手。錢俶心裏反複念道。但後蜀國君的暴斃,身為“僭越”總不敢有一刻忘記……
一飲而盡。 顫抖,畏懼不曾平息,再次伏地,念出誓言般盡忠之語:“願子子孫孫,為大宋盡忠盡孝。”
應诏來朝,能否再回杭州,實不由他。吳越不可再偏居一方,總望能再拖延。
或許這忠心與謹慎打動了宋帝,聖意并不相逼 :“忠我一世已足夠。後世如何,卿又何能預料。”(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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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出亭外,吳越王緊随其後,兩位皇弟稍落後。趙光義見幼弟甚無興致:“怎麽了?”
“宴射,泛舟…”從吳越王被诏見那日起,莫非飲宴,“當年皇兄迎孟昶,定也無趣。”
“胡說。”
語雖如此,趙光義卻試着回憶。
荊南湖南相兩處從未稱帝,孟昶才是大宋降服的第一位“皇帝”。 趙匡胤也極重視,派了任開封尹的二弟親迎。 劉鋹來時已沒這“優待”,至錢俶則由皇長子德昭至汴梁郊外迎接。
事隔多年,已記不甚清。不過孟昶戰戰兢兢小小心翼翼的模樣實令他開心。 那時才是乾佑年間,大宋享國日淺,孟氏卻來頭不小——孟昶之父親孟知祥與後唐莊宗沾親,後唐滅前蜀,孟知祥任西川節度使。那時趙光義的父親還只是唐莊宗禁軍中一員。
之後明宗朝八年間,孟知祥叛亂,并東川,仗劍門天險鬥絕一方。至明宗崩,孟知祥稱帝自立。四十年後,孟知祥之子孟昶被趙宋俘虜。
巨變總令人感慨。而幼弟則将一事看得太簡單:“吳越王沒那麽無害。‘子孫盡忠’,感人至深。”
“大皇兄之意,是要放他回國?”
“皇兄曾言與唐國‘大義已定’(注2),結果又如何?” 趙光義冷笑。“昆仲禮”他當然不當真。錢俶亦不敢。卻有一念想來有趣——若江南當年奉诏來朝,會不會亦有“昆仲禮”一幕。
此念雖毫無意義,卻讓他略覺惋惜。 與其兵臨城下危蹙而降,何不一開始就奉玺歸命。
一行人漸近水面,此處名“九曲池”,由一堤分為東西兩池。有鹢舟泊于岸邊,除去侍從宮婢,錢俶另見兩人着官服。見天子到,一人早早施禮;另一人雖恭敬,相比之下卻覺簡慢。天子賜平身,他才将兩人看了清楚:一人眉目清秀,體态豐肥;另一個削瘦,卻姿貌端華,比之周圍衆人,如珠玉在瓦礫中。
心中了然,必是劉鋹和李煜。而李煜正看向他。目光相接,又同時移開。
兩人所想是同一事:自唐末楊行密割據江淮,就與東鄰錢氏小戰不斷,且互相憎恨:楊行密命人用大繩索做錢貫 ,名“穿錢眼”;吳越錢鏐則每年用斧子砍柳樹,叫“斫楊頭” 。至唐國立,李煜祖父李昪愛惜民力,在位七年,僅有一次不得已以兵拒越師。錢元瓘在位時杭州大火,宮室為之一空,唐國群臣皆欲藉此用兵吳越,李昪仁厚,不願乘危要利,加兵鄰國。還以金粟缯绮厚遺吳越,金陵至杭州一路,使者冠蓋車馬相望于道。自此,兩國終結束邊界争鬥,甚和睦(注3)。
故事最後,唐國投鄰以木桃,吳越并非報以瓊瑤。中原皇帝一旨令下,吳越即出兵攻打唐國。一在周世宗時,一在宋軍圍金陵時。 錢俶更憶起顯德年間出兵常州,曾俘虜一位唐國将領——激戰過後,那人的臉看不出原本模樣,身上帶傷,戰甲被塵土掩蓋了光澤,見他不僅不拜,大罵“本朝烈祖皇帝首與王交好,王今見利忘義,不知有何面目入先王廟?!”
吳越歷代國君絕非暴虐,錢俶更保全被廢兄長錢倧,令其善終。自認仁義,也被這話激得暴怒,抽出身邊侍衛配刀,撕裂了那張指責他“見利忘義”之口。(注4)
傷口深且長,從嘴角微微上斜,延至耳邊。俘虜再罵不出,傷口就像抹笑,是“半抹”詭異之笑—— 嘲笑施暴者的愚蠢殘暴。
那一刀,是心中不可見光之物被人一把暴露于烈日下的反撲。暴虐之人總以為殺戮可将陰暗心思再次隐匿起來,再無人知曉。
背人之施,不義。錢俶迄今不能辯駁。但他清楚,若吳越效仿江淮對抗中原,只會比唐國跌得更重。
天子登鹢舟,禦座下左為趙光義、錢俶,右為趙光美、劉鋹、李煜。席間又言及南方舊聞。劉鋹一直笑上眉梢:“官家既有興,臣必言無不盡。”
“今日也無需諸多顧忌。”趙匡胤轉問劉鋹,“朕聞唐末士族多往嶺南蜀地兩處避難,卿在嶺南可知此事?”
“是。臣伯祖父多任用中原人士。趙…”此人名與晉王同音,劉鋹不便直言,“唐尚書仆射趙隐次子,唐相李德裕孫,皆為嶺南重臣。”
趙光義倒不避,替劉鋹說出了全名:“趙隐三子皆進士及第,以文學德行知名。流落嶺表的是二子,名光裔。”
“是,其父子二人皆在嶺南為相。”劉鋹補充道。
“那趙氏一門可謂‘一門四相’。趙氏伯仲當年乃世人所慕。長子趙光逢相梁,方直溫潤,人稱‘玉戒尺’;二子相嶺南,三子又相後唐。諸兄弟皆以方雅自高,廉潔方正。無愧名門之稱。”
“為何獨二子相嶺南?”天子問二弟。
“他本為朱梁官員,與其兄趙光逢掌內外制命。受梁□□命出使嶺南,劉隐便留之不遣。”
“五季初中原憂擾,嶺海承平小安,民不受兵…倒能從梁祖手中搶人。”鞭長莫及,暴虐如梁□□朱溫,想當時也不能發作。
劉鋹不知天子此句是誇是損。欲言伯祖保全一方之功,又聞晉王語:“梁祖極會折磨不依附他之人。特別是名門望族,朝廷清流。年代久遠,諸位在千裏之外,可有聽聞梁祖登基前曾屠殺清流,唐廷為之一空?(注5)”
趙光義貌清秀,意态溫雅,有文士風,語平和輕慢,與朱溫的殘酷相差千裏。手捧茶杯,意甚悠然。目光輕輕掃過兩個降臣,一位國君:劉鋹已屏氣不敢接話,錢俶慎靜,李煜更不語。
“梁祖确會折騰讀書人,杜荀鶴遵其命以‘無雲雨’為詩,憂驚致病;韓偓,徐寅都被他逼至閩地。”
将“屠殺”氛圍輕輕抹去的是趙光美。趙光義看着對面幼弟,嘴角一抹笑:“韓偓豈不是‘雛鳳清于老鳳聲’的韓冬郎。此人是唐昭宗親信,梁祖忌其剛正。徐寅我卻不知。”
“光美近日必定苦讀。”連趙匡胤都略驚訝幼弟突然壓倒二弟的“博學”。
短短數語,舟上沉重又轉為兄友弟恭。
“略記得他一些趣事。此人狀元及第,倒不似杜荀鶴一味谄侍梁祖。 梁祖曾指其賦中一句‘一皇五帝不死何歸’命改寫。徐寅答‘臣寧無官,賦不可改’,梁祖大怒,削去其名籍。”
“哦?”趙匡胤覺有趣,看李煜,不掩稱贊之意,“倒有些文人傲骨。”
李煜察覺了那目光,便轉頭看船尾。此舉甚孩子氣,反令天子笑意更深。
“兩位殿下皆聰穎,博聞強記。”錢俶言。論唐末文人,東南亦曾有一寶,“敝邑雖遠在東南,也幸得一人。此人數次應試不第,人稱”十上不第”,卻以詩文見長,聲徹南北。”
“錢王所說,可是‘四海聞有羅江東’?”晉王問。
“正是。”
“羅隐在唐末梁初名聞天下。羅紹威遠在魏博亦仿羅詩,號己文集為《偷江東集》;唐昭宗更名為晔,羅隐替武肅王(注6 )作賀表,一句‘左則虞舜之全文,右則姬昌之半字’,京師論為第一。”
“羅隐漂泊半生,遍歷諸州 ,奔波流離。若泉下有知,必恨生不及大宋恩澤 。”
“此人前半生太過狂妄,遂不得志;後半生知遇于吳越武肅王,竟能拒梁祖封爵,又勸武肅王讨梁,大義侃侃。我曾粗讀其文集,詩雖不算醇雅,卻峭直,文章更是雄新隽永。所謂‘文如其人’,羅江東可謂晚唐文人中铮铮有氣骨者。武肅王亦大有雅量。”
“得晉王賞識,是羅隐之福,也是吳越之幸。”
“晉王自幼篤好文書籍,又明達政事,是我家千裏駒。”趙匡胤大贊二弟,言及親愛。
“皇兄過譽。”趙光義回以一拜,再隐隐布置他的小陷阱 ,“錢王定曉貫休。”
“貫休乃僧中一豪。有人将其比作晉時支道林。他曾雲游至杭州,我祖武肅王慕名而索詩。
“‘貴逼人來不自由,龍骧鳳翥勢難收。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好詩。” 趙光義目光正瞟過對面李煜。他迄今不出一言,似思慮已遠,此時的歡宴趣聞,未有一字飄入耳中。早覺奇怪,為何李煜筆下傳出的,竟沒有可傳千古的帝業贊詩…“‘海龍王’(注6)當年何等英勇,智拒黃巢,平董昌,求玉冊(注7),修錢塘江海塘,普造堰閘,解一方旱澇之苦。”
“求玉冊”讓錢俶心間猛跳,這才放心稱謝。又聽小皇弟言:“确是好詩。不知可比得徐寅獻梁□□的《游大梁賦》。賦中有句‘千金漢将,感精魂以神交;一眼胡奴,望英風而膽落。’”
“一眼胡奴”趙匡胤重複,這句所指太明顯——那是後唐莊宗之父李克用。
“是,沙陀甚恨此句。莊宗滅梁,即令王審知除去徐寅。倒有王氏庇護,徐寅幸得終老。”
“唐末文人即便登科,不依附強藩便是如履薄冰…聞武肅王命貫休将詩中‘十四州’改為‘四十州’,貫休不肯,雲‘州既難添,詩亦難改。’,随即離開杭州。”趙光義轉頭看錢俶,似欲求證這後續之真僞。
“四十州?‘海龍王’好大口氣。”趙匡胤笑雲。未料二個弟弟如此戲弄“貴客”,他卻頗有興致,清高文人自古不缺,他也曾像下令改詩的“強人”,霸道無理。
錢俶從未聽聞這後續,也不敢駁,唯唯而已。
李煜倒一直在聽。錢俶如此和順,只身入朝,是繳械之意,也不免受這獠牙。
金陵危迫時,陳喬丢棄了他所寫第一份降書,強谏“自古無不亡之國。即便此時降,料也不能保全,不過自取其辱 ……”
陳喬剛硬,只欲背城一死戰,他不能從,唯執其手而泣;陳喬便求賜死,他仍不從;陳喬連自盡都專斷,總不如他,心為形役。左右搖擺,欲斷不能斷,欲絕不能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