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聽說,你整晚整晚不睡?”
耳聞窸窣聲,帷帳被挑起,射入些光芒,随即又消失了。有股力拖住了他,被強拉起,有一物抵至唇邊,是瓷杯。李煜将頭扭至一旁,杯口已擠進唇中,就有涓涓細流如甘泉一般,潤了口舌。
不僅心間對北上抗拒,身體亦對異鄉極不适應。肌膚最為最敏感,時刻叫嚣着因幹燥引發的不适。
“打算從此後一言不發?”
再被那股力放回榻上時,聽得此問。
到這一步,個人意願無關緊要。
若在金陵,帳幔後是溫柔鄉,猗靡地:月華濃,畫屏幽,蘭膏明燭,袅袅煙胧。紅羅帳繡金鹧鹄,博山爐共沉香水;身邊之人,是月下之伴,花前之侶,桑濮之樂,床笫之歡。兩廂歡悅,情意拳拳。
到了汴梁,這帳幔後種種,像金陵命運的延續——禁锢的城牆抵不住沖天劍氣,從月下雲間被拉出,被迫面對風雲變色。
就如驚弦破夢。夢碎後種種,全然不知所以,心亂神散,只剩不出一語。
另一人也不放棄:“李從善和李從益,你也多年不見了。”
開寶四年,李煜七弟李從善使宋,被趙匡胤扣留,再賜以“優待”——授以泰寧軍節度使,賜甲第汴陽坊。
那是大宋天子傳給李煜的信息——他要金陵。
“不想見他們?” 輕撫枕邊人鬓角,身體再度貼進他,李煜自不适,身體就有些蜷縮,“從善來汴梁已近五年,從镒也近兩年。朕雖優寵,他二人獨在異鄉終究難。聽聞你們兄弟極和睦 …團聚總是好事,若執意不見,弟弟們豈不難過。”
乍一聽,有人會以為說話人是傾心相交,極盡慰藉 。李煜何嘗不期盼時隔數年的重逢,但這會面于事無補,還是個交換。
他更記得宋帝當年如何回絕自己放回七弟的哀求。
“往日種種,汴梁也可繼續。就從兩個弟弟開始。”趙匡胤遞上小心翼翼的呵護。他期望懷中人能在中原紮下根。若此,嚴寒過後,枯木也可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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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
宋帝終在崇德殿诏見吳越王錢俶。崇德殿為天子五日大起居處,不同于江南受降儀那般浩大排場,今日一切皆如常。
吳越王上殿即獻犀玉寶帶及各類寶玉金器;再有朝臣宣讀所進《賀平江南》表:“……皇靈有截,睿算無遺,妖氛廓清,遐迩慶幸。 臣聞,亂常于世,天殛神誅。李煜包藏禍心,暴露逆節,驅肋士衆,閉守城闉。伏惟皇帝陛下,威使百神,德消六沴。自克荊湖,翦蜀地,平嶺南,殊類稽颡,群疑革心。今日旌旗燭耀于大江,金鼓震驚于秣陵。千歲之統,實在于斯。臣職忝分憂,拤舞歡呼,倍萬常品。”
讀畢,殿上群臣再賀。禦座上着常服的趙匡胤終于體會到了些平江南該有的氛圍。遠勝江南受降那日被李煜的沉默弄得僵硬難堪的乾元殿:“此平江南,吳越王親率衆克宜興,下常州,功勞莫大。”
錢俶的年齡比趙匡胤略小,他是吳越第五代君主,睿智知進退。此刻極盡謙和恭敬,毫不掩歌功頌德:“臣此次領軍北上昇州(注1),一路祥瑞屢現:軍次嘉禾,有黑氣集于行府上,形如覆舟。占者曰其為‘王氣’;入宜興,又于旌門之下獲巨龜,占者曰此為 “玄武之應”。臣幸承天命,恭行天罰,前鋒所至,賊軍無不望風而遁。”
“錢王在諸國君中也算窮極富貴,近代無比。且錢氏世著勤王之節,是東南一方子民有福。”
錢俶再拜稱謝。趙匡胤于長春殿賜宴。接下來數日,他對全天下展示了對吳越王的優待——禦宴中賞賜錢俶諸多禦用之物;又一日,诏錢俶父子入王宮後苑,宴射泛舟,惟兩位皇弟在座;數日後,親幸吳越王下榻之禮賢館。
禮賢館雖名為館,實則連亘數坊,棟宇壯麗,規模僅遜汴梁王宮。 館中用具皆依王者之制,一應俱全。
開寶五年,禮賢館尚未完工,趙匡胤曾已親至館中督導,親命匠人要讓此地“盡得江南之韻”。那之後,宋人盡知唐國所剩半壁江山,并吳越所擁三吳之地,那片廣袤水鄉澤國,賦稅重地,要入大宋版圖中來。
禦辇落地,吳越王早已攜夫人、世子、吳越群臣跪迎于朱門外,一群人被朱佩紫耀金帶白。宋帝賞賜金銀錦绮數以萬計,吳越王再獻通犀帶二條、金玉寶器數千,君臣盡歡。
當日傍晚,趙匡胤便服走于汴梁街道。禦辇清道而行,百姓皆謹慎屏氣唯恐驚駕;此時就三三兩兩從他身旁經過。有人見其布袍不飾而容儀雄偉,心中暗暗驚嘆。
轉入一巷中,數步之外還繁鬧喧嚣,越往深越清幽。眼前已見朱門。附近人煙已少,門外有人把守。
此處因池中疊石似三神山,人稱其為“小蓬萊。”(注2)
并不從正門入,另有人引着他走入一曲曲折折長廊。長廊左右皆被牆面封閉,僅容二三人并行,左面開了個扇面漏窗,窗格中可見牆另一面的碧水。
再往前數步,左牆開一圓形園門。巧妙初也正在此—— 歷長廊之狹窄壓迫,一跨此門眼前如畫—— 碧潭清澄,又有疊石如山,空靈輕峭。山水交映,間以廳舫樓亭,如星綴夜空。
池上二座曲橋相連,覆以紫藤棚架,初春僅有枯枝。 曲橋一端正連至園門。
有二人立于橋上。李煜身旁女子一襲碧衣,正向池中投食,想必是鄭國夫人。 搖見二人低語,聽不見,只覺和睦。
輕示意,有婢女往橋上去,将鄭國夫人不着痕跡往曲橋另一端引開了。李煜微覺有異,卻不敢轉過頭确認。
他心中有絲僥幸,既肯放他回來,或許是結束。猶豫之間,已聽到腳步聲。
“在此多久了?”
李煜依舊看池面,金魚因不見投食,陸續沉下了。池上細紋漸消:“不久。”
手再被覆住:“今日暖,此處尚好。若冷,就在屋內。”
變化太大,本一炫耀之物,忽就被當作心愛珍禽。唯恐湯藥不可醫,再受風雨摧折。
李煜選擇漠視,只等與弟弟相見。
對一片赤心,漠視毀壞力遠甚于抗拒。但趙匡胤并非不享受這時光。只是他總貪心,得隴又望蜀。偶有閑暇翻出李煜往日上書。中有一句:“鳥獸微物也,依人而猶哀之。”
這是大軍圍金陵時李煜所上手書。克金陵雖有波折,畢竟心意已決。雖有俗語雲“鳥雀投人,尚宜濟免”,他便一手将欲依人之小物推開了。
“吳越動靜,想必你都知道。”
李煜點頭。
“過兩日,朕于後苑宴吳越王。你也來。”
吳越與唐國曾是睦鄰。吳越向來緊随中原,自後周伐唐,睦鄰就成了敵國。
這敵對兩浙十四州,必也保不住。
江南之哀似永難消釋,轉瞬新變再起 。
天下已與自己無關。但眼看諸國時代翻至末頁,失路迷家之痛還是再深了一分。趙匡胤本無他意,但李煜會将所有理解為勝利者的耀武揚威,還會本能護住早已易手的江南:“錢王竭誠盡忠,不惜自絕屏障。官家既得如此忠臣,東南指日可平,當大肆慶賀。”
對此趙匡胤早已習慣,不過一笑:“論曉歷數,你自不如錢俶;論閑靜少言,不慕榮利,錢俶比不得你。即便他不甘于‘汴梁布衣’(注3),朕又有何吝惜。只怕是一無所求,生死不可奪。”
他的目光停駐在李煜身上。李煜所穿衣裳呈淡淡煙灰色,衣料似是特意仿煙灰狀,極飄逸。別說他從未見,甚至懷疑是金陵宮中能工巧匠名作。
大江以南,太過浪漫。
縱如此, 比起今日在禮賢館所見,這裏也實在太過冷寂。禮賢館是熊熊烈火 ,小蓬萊則是将盡煙火最後的餘煙。這也影響了他的情緒:“東南平是好事。不過,朕并沒有意料的滿足。”
李煜隐約明白那未言之語,随即将話往別處引: “待官家乂清四海,就會有意料的滿足了。”
趙匡胤再笑:“你如何知道?”
這又有何難猜:“如秦皇漢武,惟開疆拓土才可滿足。(注4)”
若僅論功業,這比喻未必不好。但趙匡胤就覺不好。一開始極易被這放肆惹怒,現在卻喜歡這點——他站在自己權勢對立面,孤境獨守。好像天子冠冕,殺伐之劍,絲毫入不了那雙眼。
更喜歡與這放肆周旋,将那份孤傲再抛回去,這便成了游戲:“開疆實在慚愧 。不過聽愛卿用朕比秦皇漢武之功,真比任何人說來更悅耳。”
“只奇怪,既然這二位也不入愛卿之眼,怎還輪得上我?”
話中稱謂再改,最後還有些低聲下氣之意,李煜裝不聞不懂。
深宛微風吹過,池中水紋又起,紫藤細細枯枝也跟着搖動,簌簌作響。
宋帝實在太高看自己。自被拉出金陵,面對中原種種強硬不過強撐 。心中早已風聲鶴唳。
他更想将自己整個人遮蓋起來,躲開中原所有人的眼光。
李煜并不是愁容滿面,哀愁從心而起,重重幽幽,将他的身體層層纏繞,如繭一般裹得細密。下手輕了,破不開;若太重,連人都毀了。趙匡胤也不是很有把握,只能慢慢試探着:“照你上元所言,想是慕梁武帝。朕是讀書不多,也知梁武三次舍身同泰寺;侯景之亂,江南千裏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堆如丘隴。”
這降君畢竟還是有些糊塗。為君者,自當撥亂反正,平定海內,澤加百姓。豈可因一己之疏致生靈塗炭。
“覆敗者,自不得憐憫。”
短短一句似自嘲。想必有同命相憐之意 。
若是平常,他應會安慰自己的愛人。但言語安慰多無用,何況還是他這征服者的安慰。
“你獨憐憫他,是同信佛,還是都不想要寶座,心意相通之故?”
這世間敢說不要皇位的,都是許由一類的洗耳隐士。趙匡胤總不能将這二者聯系起來——李煜曾經的風花雪月,豈是隐士作風。但此話終究驚動了李煜。刻意繞開的話語,竟纏繞得更深。
勝利者總還有些狂妄自大,以為肆意征服天下,就可輕易操控人心。上元那日念梁武的詩,本欲明心志,也在無意中透露了其它。
梁武帝在世人眼中結局悲慘,但未必不通透。鹹陽古道音塵絕,秦漢只留數座陵闕。富貴,權勢,九州版圖,何及心間一人,何及泛舟游湖,自由高歌 。梁武為筆下女子取名“莫愁”,而河水東流不返,莫愁遺恨永不消…… 大宋天子必不真懂《莫愁歌》,而李煜自己情願被征服者冷嘲熱諷,也不願被看得通透,再被施予憐憫珍視。
兩人本靠得近,李煜就抽出被握住的雙手,再拉開距離。趙匡胤正欲探入李煜內心,見被冷冷避開,一時沒忍住脾氣,一把抓住李煜手臂往懷裏帶。
這數日,他對江南降君極其細心呵護,一是真心,二來欲消抹掉自己在降君心中的陌生強硬。而他習慣了根據自己的意志行動——選擇最合适的時機,以武力為後盾,施以仁德之名。仁德不行,再用武力。
李煜掙紮不得,下颚又被禁锢住,被迫與他對視。
不過也就到此。任趙匡胤曾單騎闖入數萬人敵陣,于千軍萬馬中厮殺,這時也不得不退步。就被一條流不動一捆荊柴的淺淺小河止住腳步。
他不止想要擁有。
他欲讓李煜在中原紮根;還欲撫平其傷口;更欲讓其再如鳥獸一般,依偎自己,乞求庇護。諸多一廂情願,正如李煜往日為保江南的哀求。才輕輕一探,就被轉身避開。
不可貿然再逼。 便退求其次。
“不想說也無妨。”手中力道收了些,更像是捧着李煜的臉。就看那烏亮雙目。目為心竅,他喜歡這雙眼睛,帶着孩童的純真。重瞳與否,倒并不那般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