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集英殿內,殿外兩廊,山樓後,皆列坐臣子。教坊樂人奏百禽鳴,樂聲若鸾鳳翔集。
聖誕之儀,禦座上天子舉杯,宰臣上酒。一盞酒過後,教坊獻一曲或一舞。到了第七八盞酒,為賀平江南,教坊特意獻上一曲古老的《采蓮曲》。
“難得見皇兄對歌舞有點興致。”
聽得次兄如此道,趙光美轉頭望禦座。恐是因年紀小,與兩位兄長總有些距離,他便看不出有異。 況且此曲既是江南民歌,用中原音唱,總覺一種不适的古怪。
“倒是你,有事?”
他這次兄極犀利。從小到大任何心思也瞞不過。 次兄恐是在指責。畢竟宣德門下那句“別胡鬧”他未必照做;轉念再想稍稍交談算不得“胡鬧”:“沒有。”
趙光義一聽就笑:“你最喜歡的,端上來後一口都沒動。”
每上一盞酒,宮婢會換不同下酒菜。趙光美看自己案幾上完完整整的排炊羊胡餅和炙金腸,也不知如何回兄長的話。
不過趙光義沒再追問,似一心聽曲 。趙光美确沒什麽心思,殿中可見劉鋹,該與劉鋹在一處的李煜卻未出現。
只是他擔心的方向與事實正相反。 李煜一直在講武殿偏殿。集英殿中壽宴一散,趙匡胤亦至此殿。
講武殿處禁中最深處,宮殿規模較小,常被稱為“便殿”。偏殿擺設又次于正殿,禮數亦随意,李煜席地而坐,面前有一案幾。見宋帝在案前停下,李煜欲起身,肩膀就被按了下去:“坐下。”
宮婢忙在案幾另一側鋪上席褥,趙匡胤坐下,卻将左腿側曲在一旁。 李煜微蹙眉。兩人隔案而坐,聞到濃烈酒味。
此次诏見,想是要繼續上元中斷之事。
本無意觸怒誰。不過中心郁結,以筆緩出心意。更多為傾訴。“百齡影徂,千載心在。”文章本是作者之心。若因此被禍,也不能改。
宮婢撤去案上原有馔脯,再端上茶點。 李煜注意到茶具:那瓷色他從未見過——如雨過天青,又如遠山晚翠。
趙匡胤捕捉到了那絲好奇:“ 聞卿風雅博學,或對此物有所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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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秘色…”
秘色瓷為越瓷精品。晚唐才出世,數量稀少。世傳吳越國王僅貢中原皇帝,世人極難一睹其姿。
趙匡胤點頭,莫名贊了一句:“博學不虛。”
“歷來諸國所供之物 ,多飾以金銀,絡以寶珠,工藝精絕。 朕當然算不得文人雅士,卻也極喜這‘秘色瓷’。”
說話時,擡眼看對面降君。李煜頭低垂,目光凝注在那小小瓷杯上。烏睫如小扇一般,安靜附于眼周。一眨一眨,弄得他心間微微波動。再加些酒意,早春二月,竟感陣陣燥熱。
離上元已逾月。這一月,雖不如上元那晚亂亂攪成團,也沒太理清。他确定對江南的判斷出了錯。眼見荊棘浮動,首欲剪除芒刺,此路最佳,卻不通,除非連根拔除,自己還需沾一手血。
所謂迷惑,不是難以辨別,只是感情迷障了判斷。不能允許自己因此犯下可痛可悔之錯,就拖延着,後來又添了其他。到今日,再拖不得。
再看李煜,心間似有潺湲流水。話裏就添了其他: “世人多愛金銀寶珠。蜀平後,朕見過蜀宮中不少寶物——金裝水晶唾壺,百寶钿奁……莫非五光十色,燦爛炫目。但不及此物半分,徒長奢靡之風。想絕世珍品就如此,神韻天成,不引人注目也難。”
對趙匡胤,此形容已算極致。 上元那□□那麽緊也未如願,卻意外收獲了其它。徒有十多年君臣之分,真摸透李煜性情,還是從上元起。
依他之見,文人需博學通古今,首要為品性,才華反居末次。如朝中窦儀,李穆,他重二人耿介正直;陶谷則“一雙鬼眼”(注1)。 心有正氣,才華便是錦上添花;若心內中空,才華不過虛物。常人多被這華而不實的皮囊蒙蔽。不過,神韻不是皮相,僞裝不出,模仿不來。
李煜未悟其意,以為話中所指就是眼前“秘色”。多聞宋帝尚儉,開國之君多如此,包括李煜祖父。倒沒料到他竟能賞這秘色瓷。卻稍不喜那句“奢靡”:“論奢靡,非物之罪。”
“奢靡”可非趙匡胤話中之意,想此人是過于敏感。非物之罪,是指那句“天亡我,非戰之罪”嗎?
暗嘆與文人交談要多加小心。不過此言正好: “卿以為何為‘天命’?”
“罪臣愚昧,不知。”
簡單避開,猜是不願面對,或是不敢面對。
“以一己之力對抗天命,是徒勞。讀書人總引聖人的話——‘知天命’。知命而安(注2),是悟,不是怯懦。”
已刻意除去任何可被認為是侮辱的口吻。李煜仍未懂,以為“對抗天命”指江南,“知天命”指吳越。
佛家不說天,說因果。普光寺主持那句“王朝興替,本由天命,非人力能抗”,到底記心間了。 陳喬以為忠義便可謀國,即便陳大雅冒死出城請上游援兵,也嘆“覆水之勢,殆于難圖”(注3)。 論天下大勢,何嘗又不懂。投降已是屈服:“官家,豈不正是‘天命’。”
“有一事,不在場者都不知。今日第一個告訴卿——建隆元年前,有人向朕暗示。那時朕還是前朝臣子,說‘不可,有負世宗聖恩’,他們便說‘天命所歸’,還用過聖人的話,具體什麽朕忘了,或是仲尼、莊周全用了。
李煜聽後直皺眉,這兩人的話也被用于美化謀朝篡位。
“也不用搬聖人的話,朕心中清楚要如何。也不以‘天命’自居,拿想要的,做該做的。‘天命所歸’,不過文人做文章。”話中極坦蕩,最後一句淺淺嘲弄,“卿勿用此‘逢迎’朕。”
李煜再皺眉,即便承認此人是真龍天子,他不過遠觀,絕不逢迎。宋帝許是聽明白了,就如此奉還于他。
“不過,‘知天命’确不是怯懦,反是豁達。”
自與天子相對而坐,李煜只低頭看茶杯,至此才微擡頭。此句有極濃安撫之意,讓他憶起早年在佛寺聽禪師講經。禪語有指點迷津之力,還未覺此句有撥開任何迷霧,但目光交彙,終明白所有的“知天命”都指他自己。
上元那日只覺強烈壓迫,本已身處逼仄,那股壓迫似不使他彎腰不罷手。這次絲毫感覺不到,反像是在陰暗中開一小縫,想讓他看見什麽。
“即位至今,最離奇之事,一是有人在皇城下擊鼓向朕求亡豬(注4);二就是卿半月前問朕要酒。” 趙匡胤說着輕搖頭,似笑似嘆,“有此兩件,不用等收幽雲,朕就要空前絕後。”
第一件荒謬滑稽,被相提而論,李煜就欲反駁,而思慮再三也無可突破。他斷定對方是蓄意,索性只論酒。 在書中讨酒就已有些自暴自棄,此刻更甚:“官家富有四海,何須吝惜些酒。”
“是,不過是酒。但無酒不可度日之人,誰寫過‘萬古到頭歸一死,醉鄉葬地有高原。’(注5)”他極不喜此詩中的陰寒。
李煜老愛把死挂在嘴邊。開寶六年李穆出使,帶回一句“有死而已(注6)”,後又聽“若城破,舉族***”。
他當然不當真。文人就是文人,仗還沒打,先以死相協,小孩子玩鬧一般。清泰末,後唐末帝在洛陽宮殿舉族***;趙匡胤即位初年,兩位叛将兵敗亦如此;三人皆武将,勝則已,敗則死,事前事後,何嘗給敵方捎過半個“死”字。
這也是判斷錯誤之處——他輕易将李煜與其他降君歸為一類;李煜歸朝後種種,最初又被理解為敵對的恨意。
直至此詩,猛覺那是了無生意的決絕。似鮮活之人築好墳墓,再欲自投其中。此念讓他恐慌。
“‘違天必有大咎’,罪臣何嘗不是‘知命而安’。” 李煜本欲笑引此句,最終笑不出。吳國高祖宣皇帝,在明了楊氏大權旁落的處境後郁郁寡歡,每日只醉酒,希複進食,不幾年就以病終(注7)。 他選了同一條路,并非刻意模仿。心間有一處與金陵相連,金陵既破,心也随之萎縮。至于其他,顧及不了。
“你太任性了。” 趙匡胤突然換了稱謂,帶着重重怒意。雙手緊緊握成拳,極力忍耐,否則他會一掌拍在案上。
上一見還用枯樹做比,豈止是枯樹,是死灰:“佛家生死與塵世不同。故你自認參透生死,絲毫不懼?”
“與佛家無關。 世人皆知生為樂,死為哀;生則絢爛,死則空寂。李賀早雲‘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這詩趙匡胤也沒聽過。 這兩句只言墳土和酒,倒與李煜的詩極像。聽李煜低念“墳上土”,其語輕如空中漂浮之飛羽。
他的确做了蠢事,以為手中捏着降君性命,而那不過游絲一般,是斷是續,全不由他。上元那日,更像是揮舞利劍,以戰場上所向披靡之勢,砍漫天紛飛的柳絮,豈不可笑。 朝中臣子稱誦他,語不過“帝王恩威,神武籌略,雄藝卓荦”,他的确擁有這些,不過在這俘虜面前,全無用武之處。
不是他所擁有的不夠強大。這世間,唯有人心堅不可摧。
但柳絮再漫天紛飛,也是欲飛無力,随風飄散,過了時節,再無蹤影。
李煜在長久安靜中坐立不安,宋帝一言不發,上元“交換”只字不提;提的“天命”他聽不懂。 特意宣他來,總不只為品茶。
“罪臣愚昧,不知官家诏見所為何事。”
趙匡胤已不再猶豫不決,本欲再享受一陣這悠閑靜谧。 那人卻先不耐煩。
這靜谧下,是被他壓制的波濤。 一旦開啓,必無收回之理。李煜還未察覺,也不知波濤之洶湧,還欲抽身而出,實在可愛。
“論奢靡‘非物之罪’,也有些道理。不過奢靡之人,皆心有所欲,尚享樂,此必致怯弱茍安。聞南方諸國君多奢侈,你在其中更算多情…”
李煜以為這是給自己的罪名,下一句又急轉: “金陵圍城近一年,朕總以為,這城池的堅固與你無關,僅與‘六朝皇都’有關。南北對抗,金陵甚至可與中原對抗百年。 不過,這次是錯看了人。”
再提金陵,才覺上元所問金陵故事不是随意,是宋帝欲觀自己如何應對。 這莫名“稱贊”讓他越生疑惑,心間卻越生驚慌——天子目光炯炯,凝注逼視中,有什麽傾瀉而出….
“朕也算有些經歷。這麽多年所得不少,所失也多。強留你固不足誇 …但更不願事後追悔。”
對李煜,近侍所驚報“城門已破”,如隔離南北的大江傾覆一葉扁舟 ;這一句,就如同行走在江南細雨下。不足以撐一把傘來抵擋這沾衣不濕的雨。
他就波瀾不驚。紅袍天子已起身繞到身後環住他,他也不動。
一只手探入衣襟中,停在心口,随後是指尖的重重按壓。 心之搏動卻蓋過疼痛,提醒他:所擁有的生之源泉,還未有枯竭之跡。
“‘知天命’可不是你這般——覺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就唯願墳土覆蓋白骨……感覺到沒?這跳動,不算強健,也如常人。”
懼意還是纏了上來。往日李煜懼怕天子威勢,懼怕王師征讨,懼怕失去;此時這懼意已無關宋與江南。宋帝的犀利遠超他所知,字字中的。他懼怕心中思緒被看得如此透徹,生出逃離之念,而那雙手臂壓制着他,極力不可少動;又被拉起站定,半拖半抱,繞過垂下的青色帷幕;再被輕輕一推,整個人跌撲到錦衾上。
床邊帷帳被拉下。 帳內就被隔絕。帳外雪化枝綠,冰融水清。帳內狹窄閉塞,有些許光從複帳層層靑布中透過,尚可察人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