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李煜久不歸,族人着實驚恐,見他平安回來才松了氣。
他不提何事耽誤,也不敷衍說“無事”。 妻極體貼,兩人獨處時也不問。曾經的江南國後現是大宋诰命夫人,今日入後宮拜谒皇後,李煜猜也不易。看妻入睡,自己卻不可入夢。
記不清有多久了。最初夜不能寐,就看火燭,聽窗外蟲鳴。日複一日,蟲鳴再不可聞,就聽風聲。入汴有次爛醉後輕易入眠,自此就不曾停。
輕輕走出卧房, 獨倚欄杆,汴梁不是金陵,院中池水尚厚厚凍住。
李煜是必借酒而眠,大宋帝王卻被他一句詩弄得無心入眠。萬歲殿中,天子時而煩躁踱步,時而安靜翻幾頁書,時而将婢女端來的酒潑在地上,現在又命人去取他的弓…滿殿黃門婢女惶恐不安,在天子身邊跟了十多年的內侍行首王繼恩實覺古怪,壯着膽委婉問了問。
書案被天子一掌狠狠重擊,吓得殿中人跪了一地。
過了好一陣,王繼恩才聽得低低一句:“文人拐彎抹角,甚可恨!”
本朝文人,誰敢在天子面前賣弄,故意繞話。再想天子今日所見之人,想必只有那位了。
那位确是膽大,也絕美。宮中人悄悄議論他。但若真大逆不道說了什麽話讓天子不解,也可問翰林。
不問恐是有顧慮,不願朝堂人知曉。
他心中想到一法,此舉有幾分似佞臣…也不欲見英武天子為一事如此耿耿于懷,遂暗指宮裏有衆多江南宮人,且多才藝。
天子不說話,他偷偷仰頭看,天子正瞪他,那氣勢着實讓他發怵。跟了多年,知曉其意,索性從殿上退下。不多時,帶了一個尚未結髻,體态嬌小,面容秀麗的女子來:“賤妾喬氏(注1),拜見官家。”
待殿中無他人,趙匡胤就問她李煜那句詩出處。
“若賤妾未弄錯,此是南朝梁武帝的詩。題為《莫愁歌》: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織绮,十四采桑南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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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珊瑚挂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詩不難,聽來是女子情懷,願心中所愛不願富貴。李煜恐怕另有所指。梁武帝據聞擅詩詞,好佛比起李煜倒過之,除此也沒什麽相似處:“此詩何解?”
女子似猶豫,又再伏跪于地:“官家恕罪。”
這詩實不值如此反應,若李煜歸朝後寫這類詩,百首千首他也不管:“恕你無罪,直說。”
“梁武帝好佛,曾三次舍身同泰寺。賤妾竊以為,皇位對于梁武帝,正如詩中‘人生富貴’。”
不想要皇位?
“‘東家王’是佛寺?”
“或許是,或是其他...”
這些人吞吞吐吐,就不來句痛快的:“‘其他’又指何物?”
“或有錯失的心中所愛;或是可選擇的另一條路……心中所願,終非世人豔羨之物。”
“你小小年紀,竟有這般見解。或是有人告訴你的?”
“妾陋質,自小在舊宮中耳濡目染,學了些皮毛。不敢有所隐瞞,此解未必是梁武帝本意,若有妄言,望官家恕罪。”
雖摸不清“東家王”本意,“不願皇位”怕真有。江南故事,那皇位李煜當年無意角逐,只是輪到他了。
想自己為座下皇位費盡心思,有人卻對奉上寶座棄如敝屣。 看來是遇到位高士。該說清高,還是狂妄呢。
心裏煩躁也漸漸消了。
“若你選,願‘富貴’,或是‘東家王’?”
“…賤妾在舊宮曾出家。奉佛之人,心中不敢有其他。”
這回答謹慎,言下之意,趙匡胤也聽懂了。
江南三千裏地,除了國君臣子,連個小宮人也不俗,不可不刮目相看。
憶今晚在宣德樓下所見:一輪圓月,一襲孤影。 那一眼遠超他對“美”的認知與想象。 宣德樓下盡是太平歡歌,卻有一“枯樹”固執守着一輪孤月。
視而不見,太難。
上元收燈,汴梁城的焦點又轉到吳越王一行。
自金陵降,吳越王錢俶便應诏入朝。一路天子施以無上恩禮:特開大通堰便其盡早入京;一路賞賜衆多——金盒湯藥,金鞍辔馬,派禦廚儀鸾與翰林随行;甚至在錢氏未至前親幸禮賢館閱視。
吳越無疑是南方小國中最長壽的一個。自武肅王錢鏐據杭州,已近百年。唐末群雄并起,南方小國開基之君便是“群雄”,後來南方有了新的故事:或昏庸淫暴,或奢靡傾頹 ,或如夢似幻。汴梁布衣随口便可歷數:湖南建天策府,極棟宇之盛,欄杆飾以金玉,塗壁盡用丹砂。又有“九龍殿”,殿中雕沉香為八龍,飾以金寶,各長百尺(注2)。後馬氏兄弟相殘,長沙一城盡為廢墟;廣南有狂妄稱後唐皇帝為“洛州刺史”的“真蛟蜃”,國中專用閹人,亦奢侈至極;蜀地有縷金忘憂花。有冬溫夏涼,醉者破酲,夢者游仙的“左工枕”;有色淺紅,以鲛绡所制,上繡十洲三島,至夜則燦錯如金箔的“皇明帳”。有溫軟花間小詞;江南僅一曲《霓裳羽衣曲》已可傲視諸國。吳越淫暴奢靡毫不見,論文華卻遜色,最響亮的莫過中原皇帝所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名號 。
待吳越一行抵汴梁,汴梁百姓如江南受降那日傾城出動,見一路鹵布儀仗,儀衛甚盛。這一日恰是宋帝聖誕長春節,宰執親王宗室百官皆入紫宸殿上壽。趙光美特意在紫宸宮外等李煜。殿庭中有一水池,池邊柳樹環繞。順勢就談起詩詞來:“以柳為題,卿以為哪首最好?”
早春時節,餘寒猶厲。今日清晨見館中屋檐上還挂冰淩,想金陵該已見柳綠了:“《詩經》中最好那首。”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千年前不知何人的痛,到了今日他還在為此痛而痛。 筆墨紙張,實則他們這些無處可逃之人的避難所。
趙光美許是會意。再出口只小心猜測李煜的心思:“吳越王今日入京,并不入紫宸殿。”
江南與吳越有複雜的過往,吳越同宋師共破金陵,但李煜并不擔心見錢俶。又見對方朝他遞來一物。
他猜此物是被小皇弟藏于袖中,所以一直沒發現。伸手接過,是個金絲籠,籠中還有一小物。是絲帛做成的蜻蜓,翅膀卻是真,且描了金。
“後唐年間,宮人網獲蜻蜓,愛其薄脆,就用描金筆塗了翅膀,作成小折枝花子,再用金線籠養起來。 這是去年仿制的,描金圖案與天成年間一樣。”
此物像李煜在金陵時喜歡的小玩物,疑惑中原在那種混亂時期竟有如此精致之物:“天成年間……”
“前五朝之事,會不會陌生?”
“略知曉一些。後唐,後晉,後漢三朝天子是沙陀人;後唐明宗不識漢文;朱梁亡時諸國震懾,紛紛派人到洛陽朝觐,對後唐莊宗的傳說就更多。”
“莊宗在中原算極有詩意了。他在洛陽見霞彩可人,命染院作霞樣紗,再做成千褶裙分賜宮嫔,稱‘拂拂姣’。若此小物讓卿高興,請笑納。”
李煜略有顧慮,對方畢竟汴梁權貴,深交不适。趙光美将他的沉默當默許:“我派人送至府中。”
身邊侍者從李煜手中接過金線籠,再道:“要見柳如煙,還需半月。春風不度玉門,總會到汴梁。”
在汴口時,小皇弟便說着“敬仰”。 李煜覺奇怪,對一亡國之君,談何仰慕。看着他,像在看許多年前的自己,還不知悲苦的年紀,總以為可等到雨過天晴。
不遠處樓閣上,有人正看着水邊這兩個人影。有小黃門趨步來報:“官家,那是後唐年間宮內流行的折枝花子。”
天子如上元節着火紅龍袍,聽後臉上浮起絲笑容,有寵溺,又有輕蔑:“真像小孩子。”
水池邊的兩人毫無察覺。 趙光美追問李煜江南對後唐莊宗的傳說。
吳國的建國與沙陀與朱梁的厮殺有關(注3)。那個時期諸多故事是李煜身為皇族必須知曉的:吳國與沙陀結盟,後唐與朱梁站于河上,來吳征兵。禀政的義祖欲持兩端,從海上發兵觀望,僅助獲勝方;後唐滅梁,遣使告吳國,義祖頗為憂慮,手下謀臣嚴可求雲‘聽聞唐帝始得中原志氣驕滿,不出數年,必內變。只需對中原卑辭厚禮,保境以待。足矣。’”
嚴可求早道出了江南之運,曾祖父也未必不知——唯中原亂,江淮才可保。
念及此,李煜也說不清心中滋味。這話他不能說,只提一事: “聞莊宗有南伐意,在蜀地與吳兩處猶豫。他詢問入洛朝觐的荊南武信王,武信王雲‘蜀國地富民饒,江南國貧,地狹民少’,這才劍指蜀地。”
荊南與吳國一水之隔,武信王話中自有打算,吳國看似躲過一劫。李煜還隐瞞了一事,嚴可求是奇士,他猜測着中原皇帝想要知曉的信息,事先教會使者應對之語。使者至洛陽,皇帝所問正如嚴可求所料——“黑雲長劍”(注4)多少,淮上三十六英雄。結局則是“大厭唐帝之心”。莊宗才将征讨的目标定為蜀地。
“這故事我亦有耳聞,但若是我,必不信。”
李煜聽出了點輕蔑之意:“殿下在嘲笑那位陛下?”
“莊宗廟號不是禁忌,念出來無妨。” 趙光美口中并無敬意。與其是放縱,更是一種驕傲,是對趙氏功業的底氣,“況江南那般好,怎會不如蜀地?”
飄零異鄉的人聽到旁人如此偏袒故土,總不免心存感激。 李煜此生只知金陵風光,鐘山風雨,玄武微波,栖霞日落 …不管蜀地如何,心裏夢裏惟江南故土。夢中無阻,實則嚴城不可越。路遙千裏,一路白水浩浩,高山巍巍。 即使他将金陵到汴梁所經每一處牢記于心,倒背如流,也是歸去無路。
“吳國有‘黑雲長劍’,蜀國有‘入草物’(注5),你說哪個好?”
兩人談話突然響起第三人的聲音。柳樹後走出一人,正對趙光美。
“大皇兄?” 趙光美大吃一驚,不知是何時就已在那裏了,“…臣弟一點都沒發覺。”
“朕還能被你發覺了?”話中極寵溺。趙匡胤徑自走過李煜,站在幼弟面前。兄弟之間相差近兩輪,卻極和睦。
“臣弟從不敢懷疑大皇兄身手。”
“可惜比早些年差了些。”他與幼弟說話一直笑着,從容面對當年的光輝。 說畢,轉頭看一眼李煜。
那一眼讓李煜極不适。淡淡一掃,卻有極濃郁的打量感重重壓來。 欲行跪禮,被輕聲制止了。
“臣弟對前朝聖君無禮,大皇兄勿怪。”長兄不會無故過來,趙光美打算旁敲側擊,也不知他聽了多少。
“不會。你先去殿內,朕随後就來。”
自不敢違抗,也不願就這般遵循:“那臣弟和太傅先退下。”
李煜有極多封號,趙光美特意避開了“違命侯”,選了“太傅”。
“違命侯留下。”
語輕,卻是命令。這話不是對他,李煜聽來還是一驚。 趙光美還欲拖延,再被催促:“快去。”
長兄話間極溫和,像催促着糾纏成人的孩童。縱如此,天命不可違。惟有順從。
待周圍無人 ,趙匡胤轉身看李煜,他仍着紫色朝服,白日看更顯蒼白:“病好了?”
只三個字,連君臣儀都省了。
上元後李煜病了大半月,不是大病,也折騰了一陣:“是。”
“今日必要飲酒。卿先至別處。”
全汴梁都知曉違命侯的酒量。說當今天子能拉開三石弓,違命侯就能日飲三石酒。李煜病中還欲醉,館中人言“官家已下令禁酒”。但他自入汴口就開始放肆——去普光寺;不答宋帝在乾元殿的問話;更在病中向宋帝寫奏章,反問無酒何以度日。
遞上的奏章如石沉大海。
過幾日他再不敢如此——有人特意告訴他,從镒被宋帝降于南班。
從镒出使遭扣,宋帝封為允王,賜第宅,賞賜頗厚,恩及藩戚。 這無故一降,無非因上元那句話。
“官家聖誕,罪臣不敢錯過。” 李煜俯首。 總還需作臣子,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不可違背聖意。
聽見腳步聲,眼中又見天子赤舄。離自己越來越近,超越了君臣該有的距離。心中疑惑,耳邊響起一句:
“真有此心,就足夠了。”
這話極怪,低低繞于耳邊。李煜本能往後退,沒幾步後背就撞到一棵樹上。甚覺狼狽,顧不得心中滋味,撐着些姿态,挺立着 。
趙匡胤不動,只看着李煜,臉上掩不住惡作劇得逞的快意。拍了拍手,有一黃門走來,低囑幾句,再悠然轉身至紫宸殿,慶祝長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