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你我君臣一場,一問一答不難。為何在乾元殿,違命侯就沉默不語?”
“天庭儀仗甚整,罪臣畏懼天威。”
李煜話間委婉,趙匡胤暗暗冷笑,這話也來騙他。
“開寶七年,卿遣愛弟李從镒入朝,朕曾讓他傳朕意:‘若卿入朝,朕當大駕抵宋亳而迎。’(注1)朕自問一片誠心,無愧天地。違命侯何以執意拒命?”
對方想聽什麽,李煜心中清楚——他應“止馬而獻歌,托栖鸾以成頌。”現在,該用孫皓降書中的話——“暗劣偷安,未喻天命。至于猥煩六軍,衡蓋露次,還臨江渚。”
三千裏地已盡入囊中,何須質問抵抗之由;“百裏相迎”實則無羁之談,不過欲不勞寸兵而坐賓江南;“一片誠心,無愧天地”更讓李煜不悅。
他是勢屈力挫,輸了國,他認。宋帝志在天下,東征西讨欲肆其心,卻将自己粉飾成仁善聖人。
失控的抵觸意脫口而出:“罪臣愚昧,毫不曾悟官家如此盛意。”
話中之意,“誠心”是假,将其騙至汴梁軟禁才是真。趙匡胤記得翰林替他拟的诏書裏曾給李煜加了一罪——“貌恭心狠”(注2),這話極不錯。這降君不是曾經那個小心翼翼的藩臣了,渾身是刺,氣還盛。
往前邁幾步,按以往脾氣早動手了,眼前小小文人估計一鐵鞭也受不住。
“看來李從镒沒将朕的誠意轉述愛卿。卿愛弟失職,才致你我君臣失和,至于兵刃相加。”
李煜頓時被這話吓得背脊發涼。顧此失彼,竟沒想到會連累從镒。
這恐懼不全因從镒。
如今天下大勢,不過宋帝一人之願。若天下是棋盤,小國國君就是天子擺弄的棋子。天子輕輕一揮袖,就能将棋子打入無底深淵——無國無家,身死異鄉,為天下笑。
李煜已在此陰影下十多年。往日在金陵,連“上國”,“天子”這名號都可讓他忐忑不安;此時不過強撐。
總不可再置愛弟于如此地步。他叩首跪拜: “ 官家恕罪。‘違命’之過,全在罪臣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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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違命”—— 違天之命,不臣于王。 結局就是“恭命則愈,違命則苦”(注3)。
李煜話裏松了口,又有些情緒洩露出來 ,是畏懼。
本有不勝衣狀,再加這畏懼,眼前跪拜的小小降臣如冬日裏一株疏瘦的枯樹。
家人才是軟肋嗎?
越過李煜,走向禦辇。另有一小黃門停在跪地的李煜面前,将他帶上另一車輿。
車輿停在一宮殿前。小黃門在前帶路,殿庭裏左右鐘鼓樓相對。月色如霜 ,風過,飄來陣陣梅花暗香。仰頭看宮殿門屏,匾額上有“文明殿”三字。
趙匡胤坐書案後,書案上放禦茶床。 黃門引導李煜坐于賓席,席前案幾上亦備茶果。為示心無疑慮,李煜飲了口茶。
“聞卿終日醉酒。若能對酒當歌,終日為歡,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不提從镒,李煜依舊不安,不答。
但天子不是要他一言不發:“卿卻總不樂,朕就不解,難道有人怠慢‘違命侯’?”
“‘對酒’有兩種,‘對酒歌太平’,或‘對酒不能言,凄怆懷酸辛。’” 李煜稍謹慎了些,神情語氣恭順至極。
“卿入京後勤于詩文,可不算‘對酒不能言’。既然說‘對酒歌太平’,何不在此一試。你我十多年君臣,朕必不再為難。” 趙匡胤索性直言,他要這降君有個降君樣。
“文以宣意,哀者不能使樂,樂者不能使哀。”
趙匡胤知道文人話裏愛繞,規矩也多。 這話倒算樸質無華。樂則樂,悲則悲。不矯飾,不僞裝。纖塵不染,如今日上元佳月。
殿內比宣德樓下看得清楚,李煜氣色極不好,身邊哪位翰林曾用一詞——“神傷”。
最初他覺這詞太酸,理解無力。此刻就和眼前李煜契合了——有痛苦植入心神間,無法抽離,更不提愈合。
世傳江南李氏一脈容貌出衆,李煜憔悴如枯樹,倒依舊是瑤林瓊樹。
論痛苦,亂世中誰又沒些經歷。到底是富貴中長大 ,經不得些摧殘:“初離故土,思念也是常情。金陵是好地,惜朕未曾踏足半步。顯德年間,前朝銮駕駐跸揚州,世宗幸揚子渡觀大江。朕随駕在旁,見江水浩漫,煙霧朦胧,可知天塹非虛。”
“當日軍營裏皆談南朝故事。隋平陳,臺城被并平耕墾。朕有一事,煩卿實告:當年陳叔寶藏身的那口井還在?”
話中濃濃調侃,李煜則輕語:“胭脂井。”
這回答極怪。趙匡胤記得那口井叫“景陽井”,李煜的回複卻有厚厚脂粉氣:“何為‘胭脂井’?”
“隋軍将陳後主及兩位宮妃從井中升起,張麗華的臉龐蹭到了井壁,留下胭脂。 若用帛布擦拭井口,可擦出淡淡胭脂痕跡。”
李煜複述金陵城裏的傳說。史載張麗華發長七尺,鬒黑如漆,其光可鑒。 嘗靓妝臨于軒檻,宮中之人遙望嘆其飄若神仙。隋軍保全陳後主,将其帶至長安;卻将張麗華斬首,棄屍青溪中。
他不喜歡這結局。
聽故事的人無意,講故事的人反倒沉迷。不過一傳說,這降君又在為何物心傷。是張麗華,陳國,或是金陵。
不過真确定了,李煜與他見過的降君不同,與他見過的文人也不同,與他所知的任何人都不同——若不論身為降君諸多放肆之舉,此人實則清澈可愛,像孩童。
猜其必沉迷于此莫名傳說。還曾取絲帛擦拭井壁,在陽光下細細查看那絲胭脂色。
這畫面在趙匡胤腦海中,真實得如同親眼所見。有一種遺失許久的情思,如水間輕微波動,傳遍全身。他笑起來,眉間英武之氣亦随之緩和,其語已如疼愛晚輩一般:“巷間傳說還當真”
李煜是當真。
如他認為美麗之物都應在世間留下痕跡,那胭脂就是張麗華留下的痕跡。為了不讓世人忘記她曾有的風華。
但他不會在此人面前承認。
舊夢已碎,青山圍故國,哀音歷歷如低訴。誰說他和陳叔寶不相似。 宋帝不會無故提起陳後主。西晉兩京淪陷,世族衣冠南渡,金陵取代長安、洛陽,第一次成為華夏中心。長江天險,垠隔南北。陳叔寶以為隋軍過不了江,李煜更是連宋軍如何過江也不知。
“浮橋過江”,從古至今也未如此荒謬過。
以為長江可為金陵抵擋千軍萬馬。直到某一日,被蒙在鼓裏的江南國主走上高高樓閣,才見金陵城外已是兵刃耀天,旌旗翳日。
五十萬大軍将這座古城層層圍住,切斷它與周圍所有聯系。再耐心等待着,日複一日,待它在孤獨與恐懼中耗盡所有,再給予最後一擊。
偏安一隅的小國國君眼前一眩,腳下不穩,忙抓住雕花欄杆,雙手顫抖不已。腦中盡是勝利者在史書上的耀武揚威——“甲卒武步秣陵,羽校燭日。旌旗星流。龍游曜路。歌吹盈耳。”
金陵必逃不過再一次劫難。四百年前,隋軍徹底摧毀臺城。自此它只存在于文人筆端。
數千年之憶,就是數千年之廢墟。黍離之痛,豈止為靡靡之意。繁華何處有,煙草古城秋。家國飄零千載悲,對勝利者不過一笑談。
頓覺極累,低嘆:“臺城早平,大業已建。只一傳聞,罪臣信與否,于事何補。”
他的降君确是有刺,又似乎很脆弱,殿庭彌漫着重重哀愁。似乎亡國被俘已是重傷,小小諷刺,不可使其再有波瀾。
戰場上有極陰暗處。有人會拿敵方死屍做文章,趙匡胤沒這愛好,攻擊不過一擊斃命。 若是重傷還留一絲氣息,他通常會補一劍,給對方個痛快。
自他登基,若幹小國國君,無一人能入他眼。今日到了李煜才用此比喻。 對這些降君,他确是沒補最後一劍,反留作戰功炫耀,時而嘲弄一二。
也不是他一人如此過分。司馬昭也問劉禪是否思蜀。 對李煜,也不願就此放棄,定要其徹底臣服:“确是無妨。至今日,金陵史上最閃亮的不是那口井。”
“朕以為是謝安。李白特意為他作了首詩。朕記不住,卿代勞。”
若提謝安,李煜最先想的是“小兒輩破賊”。李白詩中又有一句“醜虜無遺魂”。
北朝慘敗,南朝延續,在中原天子面前不該提。若欲治罪,何必繞如此大一圈……
“晉室昔橫潰,永嘉遂南奔。沙塵何茫茫,龍虎鬥朝昏。
胡馬風漢草,天驕蹙中原。哲匠感頹運,雲鵬忽飛翻。
組練照楚國,旌旗連海門。西秦百萬衆,戈甲如雲屯。
投鞭可填江,一掃不足論。皇運有返正,醜虜無遺魂。
談笑遏橫流,蒼生望斯存。冶城訪古跡,猶有謝安墩。
憑覽周地險,高标絕人喧。想像東山姿,緬懷右軍言。
梧桐識嘉樹,蕙草留芳根。白鷺映春洲,青龍見朝暾。
地古雲物在,臺傾禾黍繁。我來酌清波,于此樹名園。
功成拂衣去,歸入武陵源。”
詩裏有磅礴氣勢。世人以為金陵是奢華逸土,卻忘了金陵也曾金戈鐵馬,氣吞萬裏。看似柔美的華麗之城,曾讓旌旗招展,投鞭斷流的虎狼之師在其面前卻步裹足,不能再前進一步。
只是這不是李煜手中的金陵。他有的,只是“金陵王氣黯然收。”
“梧桐識嘉樹。” 趙匡胤重複詩中一句,目光灼爍。這句讓他想起“枯樹”之喻,又與李煜本名暗暗契合。
“卿以為,若有臣子如謝安,朕或許不會輕易南下,或許就可保住江南氣若游絲的國脈?”
沒有幾人能像謝安那樣,以一己之身決定王朝興衰 。 李煜曾與江南群臣分夕對坐,相論國事至夜乃罷。 國運日下,總無可挽回之法(注4)。
即便兵臨城下,窮途末路,他期待的也不是謝安。
帝王功業,朝敷榮華,夕歸塵埃。本不是他所求,情願掩寂無聞。提謝安,天子恐怕高看他的志向:“罪臣上勞王師,下困蒼生。今如籠中之人,必無還理。豈敢有奢望。”
話一軟,趙匡胤還真滿意了些。 之前他和顏悅色,盡施大國恩澤。現在該降霜威:“金陵是天下的金陵,天下是朕的天下。卿切記。”
“既是‘樂不能使哀,哀不能使樂’。樂聲朕不勉強,哀聲卿也該停。作為交換,朕可許卿任意一物。”聲如雷霆,語卻溫柔,是陷進也是警告。 控制不了一個俘虜,這十多年皇帝就白做了:“卿但言心中所願,朕一言九鼎。”
這話起了作用,李煜竟擡頭,與座間天子對視。
顯德年間,“趙匡胤”之名已響徹江淮。戰場上見過他的人說 “黝黑長大,目光如電,威儀嚴整。” 到了建隆年間,人說宋帝“天表神偉,見者不敢正視。”
今日天子着紅衫袍,戴平腳幞頭 ,不似那日乾元殿上盛裝,氣勢依舊:如山高而不可攀,如河深而不可越,望之而生畏,裹足不能前。
自後梁起,中原皇帝除三四繼承者,全出身行伍。眼前人更是翹楚,萬人對擂中生擒敵方主将。
目之所見,許就是歷代所傳“日角龍顏 ,帝王之相。” 只那目光,足讓他戰栗。
天子之意,是要他适可而止。再不退步,便是觸真龍逆鱗。
此人是他數十年的陰影;更是燃江南一方硝煙,翦害黎元的元兇。他恨其咄咄相逼,不放江南一條生路;也恨自己無能為力;更恨其此刻欲以威勢操控人心。
“吾心所願,你給不了。”心中如此回複。 念及宗族百口,不敢如此放肆,俯首再拜:“遵命。罪臣所願只一件——‘河中之水向東流。’”
這是首長詩的第一句 。 但趙匡胤不知它出自何處,或是李煜即興而發。
這話像李元清所言“猶洪川東逝,往而不還。”
李元清只求為江南一朝遺老,話中酸楚一目了然;李煜的話他聽不懂,但絕不是好事。
不直言,就是拒絕了。
投人以朱光,欲帶其出迷路,人報以寒霜。
有怒火在龍體內四處游竄,搭在禦座上的手亦暗暗施力。 為保李氏一門在戰火中安然無恙,趙匡胤可謂費勁心思。雖此舉更多是為大宋,但這麽多年,他不記得何人敢将他所遞“朱光”如此踐踏于地。
“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君王對臣子,終不過此兩樣。德莫厚,刑莫威,只怕此人一不懷德,二不畏刑。手中唯一可用,只剩李氏宗族。
偏這是他最不屑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