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李煜從西華門入皇宮,跟随一吏沿西廊至宣德門。今日上元節,宣德樓上設禦座,百官入拜。出行時天已全黑,聽得滿路行歌。
緩上臺階,至宣德樓上,遠處燈山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 樓下傳來箜篌聲,李煜腳步一停,往欄杆處去。
樓下搭一露臺,四周遍結彩帶,兩邊列錦袍禁衛,臺上教坊奏樂歌舞,臺下擠滿布衣。
露臺的位置,正是受降那日下跪之地。
受降前一日,李煜被一群宋人圍住。他們口中說着諸多事宜,又有人遞來素服。
已許久理不清思緒,終日如沉迷海。見素服色如鉛華,忽念起唐國義祖徐溫 。
雖無血緣,李煜該叫他曾祖。曾祖愛披白袍,每至生日,祖父李昪必獻白袍上壽(注1)。
曾祖過世時李煜還未出生。據說他沉毅寡言,罕于人交,凜然可畏。目不識書卻雅善用人;喜為智詐又絕有氣度。
楊行密淮上三十六英雄,獨徐溫無赫赫戰功。 楊行密死,舊将皆以戰守在外,徐溫居帳下,專朝政,楊氏幼主就此淪為傀儡。
李煜覺其似曹操司馬懿之輩,自己則全無那般權謀。曾祖愛白袍,控江淮,平江西,北絕中原,東擊吳越;他卻披白袍至中原受降。
将雙手放于欄杆上。汴梁今早飄了些雪,并不大。宮內道路上積雪多被掃去,欄杆磚石上還有殘雪。指尖入雪中,如濯冰水,他也不懼,想象着那一日站在此處,俯視樓下白衣延綿是何等風景。
身後被人輕拍了拍,頓時轉頭,昏暗中一時也不知是誰。
“北地不比南方。卿勿将手如此暴露在外,易凍傷。”
是在汴口所見之人。李煜收回雙手,轉身拜谒行禮。不知對方身份,猶豫間也未敢随意稱呼。
趙光美往樓下看一眼:“卿知臺上所演是何戲?”
“聽不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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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夢游廣寒殿》。”
此劇李煜不陌生。世傳玄宗夢游廣寒宮,聽仙人笙歌,夢醒後做《霓裳羽衣曲》。 臺上歌舞在他看來有太多挑剔處。
他的亡妻娥皇曾費盡心思補全《霓裳》殘曲。為此,兩人曾互訴心中所想廣寒宮。猶記那日瑤光殿燃朦胧香燭,紅羅帳繡金翡翠,帳內娥皇蟬鬓微亂,翠翹遮面,兩人低低耳語:廣寒幻境,玉砌雕闌,清水白沙。又有參天桂樹,花氣随風,香無斷際。
娥皇是溫婉女子,多嘆嫦娥寂寞;李煜亦不求盛唐氣勢,補全的《霓裳》多少與玄宗本意有偏離。 徐铉暗嘆其音不祥,李煜聽後并不怒,卻也不知該如何。
就如亡父詞中所嘆,割地稱臣後的唐國,就如風中落花。飄零何處,全不由己。文章,詩詞,音律,無一不是寫人心思。連盛唐都被踐踏成灰,何況區區偏安小國。祥與不詳,他夫婦二人所思所感,在天下大勢面前又能如何。
“我猜,此佳節并不為卿所喜,否則卿筆下為何從無上元燈火。”
“前人難以超越,無需罪臣獻醜。”
“哪一首那般好,可讓卿在此佳節前擱筆。”
李煜早喪失了談論詩詞的興致,草草回答:“《列燈賦》。”
趙光美不說話,只看李煜,眼中不掩期待。李煜心知他在等自己念此詩。眼前人年紀偏小,冠服顯赫,略覺稚氣。再念汴口一面,便收了些抵觸情緒:“何解凍之嘉月,值蓂莢之盡開。草含春而動色,雲飛采而輕來。南油俱滿,西漆争然。蘇征安息,蠟出龍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鮮。九微間吐,百枝交布。聚類炎洲,跡同大樹。競紅蕊之晨舒,蔑丹螢之昏骛。蘭膏馥氣,芬炷擎心。寒生色淺,露染光沈。”
李煜口帶吳音。中原音重濁,吳音卻妖浮。一字一字悠揚婉轉,覺有纏綿春意隐于詩句與燈火間。
“汴梁的上元可配得如此詩句?看南面——正對宣德樓,”趙光美擡手指向一處,“每年冬至後,開封府前會建‘山樓影燈’。”
“山樓燈影”正是李煜之前看到的燈山,離宣德門大致百餘丈。
“唐玄宗時,上陽宮建燈樓,高一百五十尺,懸以珠玉。待微風至,锵然成韻。此‘山樓影燈’便是仿此風俗。不過,玄宗時燈樓在禁宮中,百姓皆不可觀。大皇兄不喜此,就将燈樓放在宮外。”
一句“大皇兄”,李煜才知此人是宋帝幼弟,再拜:“殿下。”
金陵有唐末時避亂渡江的宮人,他們帶來諸多長安舊事。開元間長安夜市,有二十丈高燈輪,衣以錦绮,飾以金銀,燃燈五萬盞,簇之為花樹,金光璀璨。 眼前燈山似不及唐時傳聞。但小皇弟話中濃濃自豪,誇耀大宋與民同樂之意。
趙光美亦拜:“汴口一見,望卿勿怪我隐瞞身份。”
那念頭是突然冒出的。李煜與他想象中略不同,周身似環繞曀曀夕雲,昏暗沉重。一國故主,國破被俘,本非常人可坦然面對。而這一切,皆拜大宋所賜。此念一出,趙光美就不欲以大宋皇親身份出現。
為此他甚愧疚,愧對長兄,竟然摒棄自己的尊貴——由長兄賦予的,世人豔羨的尊貴。 若長兄知曉他如此放肆,必大怒之下親自掄起鐵鞭打他(注2)。
李煜微展顏:“不敢。”
“今日游人皆在禦街兩廊下賞歌舞百戲、奇術異能。若有興致,我可帶卿去禦街,略盡地主之宜。”
李煜無意賞燈,婉拒了如此盛情 。 婉拒之由并不突兀——以他身份,怎可在汴梁肆意游戲。
被拒的小皇弟稍沉默一陣,又問:“我有一事不明,望卿不吝賜教。‘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卿以為此句是何意?”
此句出自劉伶之《酒德頌》。 自受降儀後,李煜終日爛醉。若非今日宋帝诏令,他豈會如此清醒。此刻被當面質問竟略感狼狽:“七賢好老莊,罪臣愚鈍,不可解。”
“卿舊日也不似七賢之行,如何近日學了劉參軍與阮步兵?”
李煜啞然。
汴口第一面,此人對自己盡道平生仰慕之意;今日第二面,又斥責自己肆意沉溺,宛如布衣之交。
為這布衣一念,他微微有些動容。倒覺自己之前太無禮。
自金陵淪陷,他覺自己悟性日增。竹林七賢嗜酒,阮籍一醉數日,劉伶更嗜酒如命。荒廢公務,甚至裸身佯狂 。驚世駭俗的縱誕無禮,是血雨腥風下的避世保身,是無盡壓抑苦悶下的微微自解。馳騁于無束縛的虛無之境,豈可與自己逃避求醉之意相提:“将罪臣與七賢比拟,是辱沒前賢。”
這回答實則避而不答,趙光美暗嘆與李煜交談太不易。不提嗜酒,他的詞也大變。唐末至今,是花間詞的天下,其語溫绮纏綿,多述閨閣幽怨。到現在,李煜的新詞只剩故土哀思。他在經歷巨變,不知最終會如何。
在汴口,趙光美對詩文一字不提,這時卻只剩詩文可提了: “七賢的詩,卿最愛哪一句?”
李煜最初喜歡“交甫懷環佩,婉娈有芬芳。”現在則是“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将何見?憂思獨傷心。”
阮籍不知,要等七百年才有人懂他的“獨傷心”。
耳邊清澈柔美的箜篌聲在李煜聽來也似孤鴻哀鳴,凄切傷情。他不願洩露心中所想,回了另一句:“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之載浮萍。”
這次換趙光美啞然。 這句亦出自劉伶《酒德頌》,李煜許是蓄意以此回敬自己最初問話。
倒覺高興,總不算随意敷衍。
露臺上戲曲演至□□,樓下傳來陣陣歡呼,庑殿內又傳來樂聲。城內大街小巷,燈燭齊燃,鑼鼓聲聲, 百裏燈火不絕。天子從庑殿內走出,前有一衆黃門執紅紗燈籠 ,後有禦龍直執黃蓋掌扇,還跟着頗多臣子王族。
見立于一旁的幼弟與李煜,淺淺一笑:“朕說如何不見違命侯。”
“違命侯”是特賜李煜的封號。此類封號極特殊,廣為人所知的有魏封劉禪的“安樂公”,晉封孫皓的“歸命侯”;宋滅五國,除李煜之外,只有南漢劉鋹封“恩赦侯”。無一例外,都是勝利者的嘲諷。
按封號詞意,李煜覺宋帝似喜歡此類文字游戲。正俯首行禮,聽身旁小皇弟道:“臣弟問了些話,耽誤了。”
再來趙光美就被長兄身後幾個侄子圍住,拖拉着往樓上去觀燈。雖欲幫李煜解圍,也拗不過數人之力。
俯首的李煜,見宋帝所着黑舄緩緩進入視線。
“北地寒涼,違命侯慎保重。”
李煜敏感,話中實無問候之意:“是。”
黑舄又移開了,腳步聲漸遠。猶豫一下,只能随一衆臣子跟在宋帝身後。感覺腕間被系了一根繩,牽扯着不願挪動的身體。
趙匡胤在樓下稍稍停留,身後臣子陸續退去。只剩李煜一人。
李煜着紫褶,腰帶末端垂得很長,風一過,垂帶輕擺,如蝶輕舞。 配雪月佳景,正是一副極美的畫。
崇元殿的事還沒完,此降臣又開始每日爛醉,連五日大朝會都稱病不至。 今日倒沒聞到酒味:“朕見違命侯興致不高,莫非不喜賞燈?”
賞燈
剛在宣德樓上,看“月色燈山滿帝都”,笙歌缭繞,人盡歡愉,甚至能聽到庑殿傳來的女子笑語。他只覺自己還跪在宣德樓下的席褥上,聽着延綿響亮的“萬歲”呼聲。
亡國出降,确是無能。卻也做不到丢棄所有,與宋人同歡。剩下些戲弄,也能撐過去:“上元觀燈乃歷代盛事,臣雖愚妄,不敢違衆意。”
語間意甚恭謹。趙匡胤覺這才是李煜該有的模樣。昔日無論是诏書來往,或是派使出訪,江南國主無不是極盡謙卑,唯恐有失。本以為他像某些南朝天子,性軟怯又風流奢侈。誰能猜到他會在汴梁大書黍離之悲。
江南一衆文武,不是定國禦難大才,倒也铮铮硬骨,非雀鼠貪生之輩。對李元清,趙匡胤雖不甘心,卻重那份勇氣,索性成全他;對徐铉張洎,趙匡胤惜才,欲讓他們将忠心獻與大宋。他自會善待他的臣子,但李煜不同。
降君于大宋,一是戰功。二則類似祥瑞之物,皇帝用以昭告天下,示天命所歸。
若李煜亦有那般骨鲠 ,非但于大宋無用,反而多餘:“既如此,違命侯何不吟詩一首,方不負今日盛事。”
李煜倒順從,低念:“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燈樹千光照,明月逐人來。游伎皆農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話一落,趙匡胤即令他“再吟一首。”
李煜亦不斟酌,再換一首:“花萼樓門雨露新,長安城市太平人。龍銜火樹千燈焰,雞踏蓮花萬歲春。”
趙匡胤微皺眉,這兩首皆唐時所作,他可不想聽唐詩。
詩中的“太平”與“萬歲”,配這亂世漸平的汴梁燈火,也算錦上添花。一經李煜之口,他卻聽出悲涼之意。
趙匡胤出生時,詩中繁盛早已土崩。流血近兩百載,嬰兒白首凄然無依。到唐末,唐帝為避兵亂,數次逃出長安;東都洛陽亦成荒榛之薮——白骨蔽地,荊棘彌望,戶不滿百,四野俱無耕者。
他是聽亂世的故事長大的,後來他就成了結束亂世的英雄。數年來乂清四海,欲重振九州昔日榮光。今日聽降臣念盛唐詩,心慕神追的開元盛世,不過昙花一現,綻放之後,就是黎庶殒涕,海內悲涼。
據九鼎,建王業,克勁敵,複故土,撫萬民。英雄功業,如日之方中,豈能容得日薄西山的悲涼。
再看眼前降君,許是重瞳之故,李煜的眼睛極亮。世說南朝天子愛風流,眼前這位“南朝天子”卻沉浸在不合時宜的悲傷中,屢次壞他興致。
“唐詩啊…”趙匡胤輕念,話音一轉,“違命侯難道以為,開元燈會在歷代中就盛極一時,無可比拟了?”
幼時亦聞開元燈市,心裏隐隐憧憬,到如今就欲汴梁勝過長安。他樂見萬民歡悅之景,特意将燈市延長了兩日(注3)。
“大業年間,每歲正月萬國來朝。宮城端門外綿亘八裏列為戲場。盛裝歌舞者共三萬人。奏樂之人共一萬八千,金石匏革聲聞十裏之外。自暮及旦。史載東西兩京‘大列炬火,光耀天地。振古無比。’”。
李煜從頭到尾在背書。趙匡胤斷定自己是聽不到想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