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張洎走出集英殿宮門。 徐铉與湯悅同行,稍落于張洎身後。 見與周圍宋人已有些距離,張洎放慢腳步:“徐大人有話?”
徐铉确有話,但與文明殿前所想已不同。還未及開口,張洎再道: “‘伴月香’沒再用了?”
徐铉以文章聞名,又好李斯小篆,盡臻其妙。惟南唐近臣知他還是制香大家。“伴月香”是他獨創,此香不外贈,唯有進他書齋琴室的人才可品味。其香清雅,芳澤幽遠 。近徐铉左右,亦可聞“伴月”餘香,曾有南唐人士戲稱為“荀令留香”。
“‘澄心伴月’,何能再得。”徐铉自嘲。“伴月”之名本取“每遇月夜,露坐中庭,焚佳香一炷,澄心伴月”之意。
張洎略一笑:“如此斷言恐過早。”
此話似有柳暗花明之意,徐铉聽來不悅。 二人絕交之由他已記不清。張洎極聰明,擅揣摩、迎合他人心思,李煜對其極度寵愛,凡兄弟宴飲,外臣只留張洎一人陪侍。
若論知人善用,李煜絕非完美,這份寵信是否值得,徐铉也無心追究:“偕仁剛剛太魯莽了。不诋毀舊主固是好,卻不該讓他如此張揚。”
為顯誠心,徐铉竟然事隔多年再呼自己表字。張洎睨視徐铉,冷笑:“木摧于秀,蘭燒以薰。徐大人在擔心這個?”
“偕仁既心中明知,又何以那般張揚?”宋帝未追究張洎無禮,氣度難得,徐铉卻隐隐擔心矛頭會指向李煜。
張洎無意多言,丢下一句話後快步離開:“ 枉徐大人在他身邊這麽些年,是要蘭摧玉折,還是蕭覆艾榮,豈是你我二人能左右?”
徐铉被此句一塞,一時竟無言可回。一旁的湯悅輕勸:“偕仁話雖淩厲 ,卻有理。鼎臣,吾等只能陪他到此了。”
今日,宣德樓下江南舊臣皆被授以大宋官職。既做不到主辱臣死,只能折節換殘身。
“我清楚。”
趙匡胤被張洎敗了興致,筵席結束得早。三日年節,萬姓同慶,皇族亦有家宴,兩位皇弟已在殿外等候。他倒不急移駕,對幼弟道:“光美,朕這兩日忙,還未賞你犒軍之功。”
三兄弟容貌類似,又孑然不同。論魁傑雄毅,兩個弟弟皆遠不如長兄。
犒軍乃榮耀,何敢求賞。趙光美回了些“不敢貪功”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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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歸船隊帶了些金陵王宮之物 ,數量不多,卻是珍品。你去任選些喜愛之物。”
趙光美該多斟酌些,但提到金陵王宮珍藏,他腦中所想盡是蔡邕柯亭笛,歷代名家墨寶圖卷,甚至唐國兩代國君親筆。遂謝恩而去,絲毫未發覺身後兩位兄長目光交接,彼此心領神會。
“臣弟來集英殿途中聽了件奇事,皇兄許還不知——江南百官陸續入汴,當年‘白甲軍’的首領也在其中。”
周師南侵,有一唐人召集鄉裏人士,以壁紙為铠甲與唐國官軍同守濠州水寨,中朝人稱其為“白甲軍”。趙匡胤當時為後周大将,雖未交手,早聞其名。
“是李元清。”江南沒有能讓趙匡胤刮目相看的武将,李元清更是人微爵低,但他記得這個名字,記得此人的勇氣,“聽說他走及奔馬,朕早想見他。”
“何為‘奇事’?”
“他入京後,‘失明’了。”
趙光義話中簡短,并無評判之意。 趙匡胤卻腳下一頓,神色亦變 。若如陳喬,國破自盡倒不奇怪,但以“失明”為由不事二君,實在聞所未聞。 堂堂大宋皇帝,被一區區降臣如此蔑視,他再寬大,這口氣也咽不下。
“光義,記不記得孫晟?”
“……是。” 多年不提,略一搜尋還能想起那位被前朝世宗處死的唐國臣子,“皇兄欲令此人如孫晟一般?”
“別急。” 唐國自顯德年間屢敗于後周王師,再割半壁江山入藩稱臣,到今日滅亡,倒與其他諸國一擊而碎大不相同。它太特別,他須弄清這特別從何而來,“已過這麽多年,你如何還記得此人?”
孫晟對中原是個無關的人。此人初效力中原,後唐年間因秦王李從榮之禍逃至江淮;顯德年間作為求和使者出使後周軍營,被周世宗柴榮扣留,随王師至汴梁。 最初柴榮對他禮遇有佳,數月後江淮戰事有變,柴榮招其質問江南虛實,一無所得。柴榮大怒,命賜死,随行兩百唐人皆誅于東相國寺。
趙光義記得孫晟,并非因為這無辜被殺的兩百餘人,而是因為行刑的曹翰回禀柴榮的話——“孫晟聞官家賜死,神色怡然,整服索笏,向東南望而拜曰‘臣受恩深,謹以死謝。’”
“皇兄覺李元清似孫晟,憐其忠心?”
孫晟死後,柴榮極後悔。柴榮固是一代英主,然其性暴急,一念之間一城不留活口。趙匡胤也有如此時候,怒意如烈火中燒,必要發洩,卻總還能壓制住,不妄取人性命。一言之逆就肆意斬殺是暴君之舉,他更不願如柴榮,事後又悔。張洎一文弱書生,言中無禮他可以忍;但李元清是武将,無需顧忌。能以壁紙為铠甲,此勇氣非常人可比,他要好好動動心思 :“既然如此,朕就去驗驗此人‘失明’到何種地步了。”
弟弟領悟了他的表情,這才在唇邊拉了一絲笑:“皇兄有何‘妙計’?”
待家宴結束,兄弟兩人回萬歲殿繼續飲酒。此殿為天子寝殿,擺設甚少,屏風帳幔亦也不見金銀寶珠裝飾。禦爐中金剛炭燒得正旺。兩人議定明日召見李元清,又再提張洎。趙光義對南唐數位名士頗了解:“此人開寶三年曾出使汴梁,結交了不少朝中人士。聞他将在京聽到的唐朝故事編成一書,名《賈氏談錄》。朝中諸人皆贊其文采清麗,又通道釋虛無之理。清談亦亹癖可聽。”
“清談?魏晉已過數百年,他是生不逢時。”
趙光義笑出聲。器度非常的大宋天子竟對一句“其知一也”耿耿于懷:“皇兄何須在意,這世間又有何人可與你比拟。”
這是肺腑之言。神州千年,歷數次分合。天子在位第十六年,混一六合之勢已清,此絕無僅有。
“這話該罰,聽多了朕就當真了。”興致一來,大笑着一手握酒瓶,一手禁锢住愛弟的頭,将酒灌進對方口中。知二弟陪他喝酒有些勉強,稍顧及了些分寸。
殿中正暖,這一大口酒下肚趙光義頓覺身上發熱。欲整整被長兄弄亂的衣冠,手至額邊并無一物,才想起喝酒前小帽已摘掉了。再聽長兄問:“依你看,江南降君如何?”
所幸沒醉到将陳叔寶那首亡國音念出來。
此問中有憂慮。江南實在多事,且不提數個亮出骨鲠的降臣;故地負隅頑抗的火星。單論今日受降儀——按慣例,宣德門上儀式結束後天子禦乾元殿見降王。降王從東面臺階入大殿,趨至禦座下跪地謝恩。但李煜腳下輕緩,絕不算“趨步”。
待其俯首跪拜,天子問:“你可是江南國主?”
乾元殿可容數萬人,此問過後,可聽針落,李煜卻不出一言。 确定等不到回答,天子命賜冠服,宰相再率百官稱賀。
群臣說李煜沉默是因“見真龍,戰栗驚懼不能言。” 天子卻省去了賜宴降王這一步。
他真是喝多了,思緒都渙散起來……
趙匡胤還未盡酒興,共酌之人竟已睡了。放下酒瓶,起身将愛弟扶起,一衆黃門頓時圍了上來,他也不松手,直至殿外才讓黃門接手。
按汴梁城中舊俗,自正月一日年節起,開封府放關撲三日,內城中諸多街巷皆結彩棚,鋪陳甚衆。月如蛾眉,街巷中行人極多,縱觀關撲,入酒館飲宴,貴賤無別,亦有婦女。士庶口中之重仍是受降儀,天禍中華,帝王膺命,辟新朝,掃勁敵,這必流傳千載。得以見證這一刻,幸甚至極。
他們口中的天子正在寝殿中獨酌。
今日趙匡胤實覺不順。金陵一仗拖得太長,論歷代一統之難,他可勉強忍受。五十萬大軍終為他獻上三千裏煙雨江山,被俘的國君卻帶着新詞一路北上。
且不提這詞讓他不悅,今日乾元殿上,素服降君雙目烏亮,膚色玉耀,有不勝衣狀。群臣皆言降君因驚懼不敢有片語。趙匡胤閱歷無數,他看得清楚——素服下的身體緊似拉起的弓。
世說江南秀麗如畫,溫懦似水 。待他真正握有它,掌心盡覺荊棘。
這些刺,他要一顆一顆拔掉。
四馬車駕出宣德門入禦道,鹵簿甚衆,所經處肅靜一片。有數官執紅紗珠絡燈籠,光極柔和。此車墨色,建九旒,城中人皆知是開封尹。本該在車中睡着的趙光義,正睜開雙眼,揭開身上錦褥緩緩坐起來。雙目清明,并無醉意。
城中喧鬧不停,皇宮西側一處宅第朱門緊閉,院內靜寂異常,毫無佳節喜樂之意。一屋輕靈飛檐,屋內燭火昏暗,一女子妍容秀骨,雲鬓蕊黃,正将懷中錦裘披在一人身上。那人已極醉,頭順勢靠在她肩頭,女子輕挽住他,意甚纏綿,似白鹄交頸。
禁宮中戒備森嚴,今日講武殿又與往昔不同——數百身長面大武士各執刀在手,從宮門排至殿堂,望之可怖。有一人在小黃門的帶領下跨入宮門。武士齊齊盯住此人,目似劍鋒。他未穿官服,着褐袍,鬓間些許白發,身姿矯健,入殿後俯首跪拜。
此人正是李元清。趙匡胤細細打量,論武将身份,此人稍顯瘦弱。但其雙目炯炯,亦頗英武:“朕早聞将軍之名 。當時豈料親見将軍要十餘年後。”
“勞官家挂念,鄙人惶恐。”
“将軍在職累年,邊境宴然,大有功勞。”
“蒙舊主不棄,聊以備位。邊境無事,實為三代舊主之德,鄙人不敢貪功。”
趙光義在一旁悠閑品茶。 兩兄弟昨已打賭,看李元清能堅持到何時。 不禁想幸而滅江南不在長兄登基之初,否則長兄沒準親自動手。
“将軍如此念舊,又如此忠心,難得。”
趙匡胤語氣不善,李元清也不僞裝:“這兩樣卻都無用。鄙人骸骨已朽,不可跨馬,不可拉弓,辜負舊主恩德。”
“朕實覺遺憾,當年在江淮未能與将軍一會。将軍勇氣過人,又忠心義膽,必所向披靡。”趙匡胤當然在說笑,唐國當年兵敗如山被逼割地稱臣,李元清一人又何曾扭轉乾坤。若不是礙着皇帝身份,他真欲與此人在馬上一決勝負,必一回合将此人枭首。
“顯德年間,皇甫晖老将軍在清流關被官家于兩軍對壘之際生擒。如鄙人愚鈍拙劣,恐不勞官家動手已束手矣。”
驚訝對方突然話間一軟: “将軍與皇甫晖有交情?”
“皇甫将軍在唐國無人不知。後唐莊宗末年他掀起貝州兵變,明宗之位正由此而來。此人骁勇異常,亦甚無賴。元宗對他委以重任,托以險關。自清流關失守,江淮間何人不畏官家威名。”
話雖屈,意卻慷慨。 趙匡胤笑了起來,他有些喜歡李元清了,倒非因其話中對自己的肯定,話中有他喜歡的軍營味。當年淮上對手或死或降,若不提“失明”,他極高興與此人一見。“故人”的存在可讓人生出錯覺,仿佛回到遙遠的過往,就如同現在,他清晰感受到了近二十年前,江淮間銳意攻伐的澎湃。
“賜酒。”
有宮婢手端圓盤,至李元清面前停下。聽得聲響,李元清略伸出手摸索着,最後捧起盤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聞将軍入汴後有不适。”
“亡國殘骸,茍且偷生,實不敢勞官家費心。”
“勿憂,朕有一法,必治好将軍的眼睛。”趙匡胤不再多言,手輕輕一揮。
殿上走來一位帶甲武士,腳步甚重 ,越過李元清則停住。
見其色不變,趙匡胤失去耐心,手再一揮。 武士拔劍向李元清脖頸揮去,勢如雷霆,再一收,劍遽停,利刃剛觸碰李元清脖頸。
李元清連眼也不曾眨一下。
“李将軍,好膽氣。” 趙匡胤話間不掩切齒之意。示意武士收劍退下。
李元清則緩跪在地:“鄙人往為唐臣,犬馬戀主,不敢忘。唐國之運已盡,猶洪川東逝,往而不還。官家以天挺之資,應期受命。但複事二姓,鄙人志所不為。求官家賜臣餘年,全臣一介之願,為官家大造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