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紅日初升,乾元殿庭中設黃麾大仗,金吾,兵部,龍墀,六軍各班儀衛嚴整,數百人皆幞頭錦襖束帶,執旆旌直立。旗有青、赤、白、黑、黃五色,因其圖案不同又有青龍白虎朱雀真武,天一太一攝提五辰……種種不可例舉。 但見旗幢悠悠,一路延綿至宣德門。
宣德門為大宋皇宮正門。門墩開五門,皆朱漆金釘;門上築七開間庑殿。門樓兩側斜廊通側邊朵樓,朵樓又有行廊抵前部闕樓,頂皆覆以綠琉璃瓦。壁上磚石,莫非盡雕龍鳳飛雲。今日受降儀,百官皆朝服班列于宣德門樓下。正月初汴梁仍寒,淵冰尺厚,素雪百裏。 宣德門外不是第一次舉行受降儀,汴梁城卻還如數十年前, 東方未晞已為此盛事滿城空巷。
宣德門前一條香糕磚鋪成的大道,經城內州橋,內城朱雀門,直達外城南薰門,此道長十餘裏,寬二百步,因供皇帝禦駕出入,遂稱禦街。禦街兩側列大隊兵馬 ,皆介胄鐵戟,閃閃寒光欲與紅日争輝。滿城布衣就擠在他們身後,人頭攢動,為此盛事亢奮不已。人群中有的在輕聲讨論受降禮。 歷代君主受降,需面縛銜璧,輿榇牽羊。
“此禮儀最早記載是武王伐纣時,‘微子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面縛,左手牽羊,右手把茅,膝行而前以告。’”
有的則在說着江南一方舊事:
“江南自唐末天下大亂就自立一方,算來多少年了?”
“朱梁滅唐,江淮楊氏仍沿用天佑年號,直至天佑十六年,即朱梁貞明五年間,改元武義,稱吳國。近一甲子了。”
“不然,唐昭宗景福二年,楊行密敗孫儒,再入揚州,雖用唐年號,一不勤王二不伐叛三不納貢,早已脫離中國。迄今已八十餘年了。”出現在談話之中的名字,一個是唐王朝末路時立功一方之英雄,一個是臭名遠揚之逆賊。
“八十餘年了。”人群中一陣長嘆。
這八十年間,中國國號已換六代 。 自江南降,南方就只剩吳越一國,此時吳越國王已在朝觐途中,這亂世就到頭了。
八十年亂世,中原數十位天子,可稱作英雄者寥寥。後梁□□朱溫本為黃巢帳下大将,後以平黃巢功節度一方,兵強天下,迫唐帝東遷,弑君自立,終禍起蕭牆,身死之日茵褥裹屍,瘗于寝室;後唐莊宗數十年不解甲,與朱梁站于河上,滅仇敵,平前蜀,卻死于兵亂,伶人恐其屍身被辱,覆以樂器,焚燒殆盡;後唐明宗恻隐萬民,休兵養息,姑息藩臣;後周世宗勁銳昂揚,欲有大作為卻過早摧折 ;只有一人笑到最後。 擠在禦街的百姓雖為一睹盛事,更是為了待天子出現在宣德門城樓上那一刻。欲瞻見天表,與百官同呼“萬歲”,謝其安民定天下大功。
不同于百官,宰執宗室正立于宣德門內,趙光美一到,晉王長子就他私見江南僞主一事問了他一路。
中朝人對李煜多少好奇,他的才華早已掩蓋了身為國君的光芒。況自唐末亂局,詩人更是中原稀缺之物,再加傳聞中的重瞳異相,補全的《霓裳羽衣曲》,他早已是中朝人不能繞開的話題。叔侄二人語間,晉王突呼長子名,打斷兩人後示意幼弟靠近自己。
兩位皇弟皆戴進賢五梁冠,着緋羅袍,系白羅大帶,佩玉劍,腰結第一等天下樂暈錦绶。 晉王趙光義又非普通皇親,他任開封尹多年,是趙氏皇族中唯一一位親王。按五代時中原傳統,他是大宋繼承人。
“派你犒軍,你倒去‘迎客’。” 語中有責備之意,卻不深究:“昨日未見你。恐你不知,樊若水在池州的祖墳被人刨盡,屍骨全扔江中了。”(注1)
趙光美乍聽一驚。若非樊若水,宋軍未必能那般輕易越長江。吳人定是知曉了:“大皇兄之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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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徹查。樊若水有大功于天下。若不能有所交代,豈不讓功臣良将寒心。”稍停頓後再道,“往日你如何胡來無妨,這次不行。”
趙家兄弟三人,趙匡胤出身武将,其出則跨馬執戟 ,橫沖萬裏 ,攻城掠池堪比名将;入則治國安邦,盡廢五代之積弊,除諸國之大害,靜唐末之交争,開九域之蒙晦,定千載之盛功;趙光義博學多才藝,允厘幹練;倒是趙光美,誰也比不上。
心知滅江南不易,再聽兄長如此告誡,默默無言 。
天子所乘黑質芳亭辇正緩緩朝宣德樓而來。此辇共一百二十辇官,皆戴平巾帻,青絹抹額;着缬絹對花鳳袍。辇停,宗室宰執皆拜,天子自辇中徐徐踏出,他紫郁豐額,身姿魁偉。戴一尺高二十四梁青表朱裏通天冠;着雲龍紅金條紗绛袍;腰系緋白羅大帶;佩六采大绶,三色小绶。歷階而上,宣德樓上設帳幄禦座,天子坐定,宗室宰執并列其後。樓下百官三呼萬歲行禮。
樓上風聲呼嘯,“萬歲”餘音未盡。江南君臣着白衣紗帽 ,在百官所着緋紫綠三色中極醒目,從樓上看來,也僅是極小白點。趙光美轉頭看身旁長兄背影。 縱看不見,他能想象出天子此刻神情。蜀國孟昶的受降儀,南漢劉鋹的獻俘儀,他都在天子身旁。天子并不笑,卻有些許情緒從眼中洩露出來。
這情緒,甚過天子登基那一刻,甚至遠甚過接到報捷軍書時的喜悅。那種先迷後悟,則榮寵有加;如敢違逆,則敗滅無遺燼的淩人氣勢全顯露出來。他甚至以為,正是降王受降這種時刻,才是長兄作為皇帝最滿足時。
所謂皇帝,為天下至尊,受萬民跪拜,歷代皆如此,但将敵國君主俘虜至皇宮外行受降儀的,青史中可歷數之。
或許身為皇帝,見曾經稱帝的人被武士用白綢拴住脖頸(注2),跪在自己面前乞求饒恕,為自己施予的寬恕磕頭謝恩,才是最大的滿足。
再看遠處白點,早在大宋王朝建立前,江南李氏就以雅好文藝名聞天下。且李氏一脈姿容甚美,李煜之父李景,據聞“音容閑雅,眉目如畫。”曾有湖南使者感嘆“其人粹如琢玉,南岳真君恐未如也。”李煜則是“一目重瞳,風神秀徹,天資粹美。”
唐末至今,如此形容殊絕一時。待真見其人,趙光美才知自己的想象何其窮匮。若定要用文字來描述,那就正如同東晉時期,孟昶月夜偶見身披鶴氅裘,踏雪而行的王恭,嘆為“神仙中人。”
到今日如此地步,心中多少為其惋惜。若李煜之擅美一時如衆星之拱北辰,那大宋天子則是太陽。 此刻,便是太陽出而辰星落。
徐铉奉诏,在小黃門引導下立于文明殿丹墀。
宋帝已于乾元殿上赦免南唐群臣,徐铉亦換下白衣,着所賜冠服。他對此處并不陌生,上一次至此是夏秋之交,樹木蔥郁。金陵被五十萬宋軍層層圍住,城內一心堅守欲待上游援軍。李煜派他出使汴梁,游說宋帝罷兵。
在江南,徐铉徐锴兄弟與江寧徐熙合稱“三徐”。 頂着如此重名,徐铉在武人出身的宋帝面前一敗塗地。
自诩飽讀詩書,與其說是敗在口舌,更是敗于氣勢。宋帝英武雄毅, 短短數語已道盡其必要江南,必下江南之意。徐铉毫無突破之口,再不能出一言。那一次,他還抱有些許希望——或許朱令贇将軍能帶領上游軍隊讓金陵起死回生。這次,則是絕境了。
徐铉發間已花白,仍神情清暢。當年聞名江左的才子多已故亡,“三徐”之中也只剩他一人,有時亦甚覺落寞。念昔日江南,文有韓熙載,江文蔚,高越,潘佑,湯悅,張洎,此數人皆擅價一時,争名天下。只此一條,李氏據江南四十載,已造福一方,功勞莫大。結局卻是芝蘭玉樹,毀于一旦。怎不令遺民心灰意冷。
眼見一人着同樣冠服緩步而來,是張洎,見了他不過略颔首而已。雖在江南同朝為臣,兩人已早因故絕交。卻也如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言。徐铉忽念這或許是最後一面——宋帝雖赦免了李煜,但江南抗兵上國之罪終要有人來承擔,且張洎是江南最堅決的主戰派。
微微側目,見對方神色自若,毫無憂思。徐铉想與之交談,卻礙于身旁另有宋人不得開口。又有小黃門來告:“徐大人先請。”
宋帝已換下受降時冠服,着赭黃衫袍,束通犀金玉環帶,戴皂紗折上巾。見徐铉入殿跪拜,問道:“上次在這殿堂,朕說過什麽卿還記得?
“是。” 徐铉永不可忘那句“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此言一出,任何口舌必是徒勞。
“興師動衆,非我願為。卿既明朕之意,回金陵後為何不極谏,反助李煜抗命?”
天子話中隐有怒意,徐铉也不求自脫,淡然道:“臣為江南大臣,國亡罪當死,官家不當問其他。”
開寶五年,趙匡胤派左拾遺李穆出使江南宣李煜入朝,李穆歸朝後大贊徐铉兄弟文章可勝東吳二陸兄弟。 且不提文章,徐铉還甚有忠臣傲骨,只此一點已可大勝朝中諸臣。
趙匡胤對忠臣極是偏愛,不再為難,封徐铉為太子率更令。徐铉退,侍臣再引張洎上殿,來人步伐甚輕矯。與徐铉不同,對張洎,他已有心殺之。李煜不奉诏入朝,遲遲不降,皆陳喬與張洎二人極力簒成,陳喬已在金陵城破時自盡,張洎亦不可饒恕。
“朕聽聞,是你教李煜不降。”說罷,從書案上取出一白絹。侍臣接過白絹,捧至張洎面前。張洎一看,這是去歲金陵招上游救兵的帛書。确是他親筆。當初封作蠟丸送出城外,竟落于宋人之手。
“自朕登基,江南可謂疊傾誠款,甚至自請降國號。彼既禮分未虧,我亦心無間隔。欲令李煜赴闕,頒宣優厚,恩禮殊隆。豈知江南多次托故,且修城池,練軍旅,習戰陣,作攻守之備,逼朕興師。這其中多有你與陳喬的功勞。朕倒不知,江南武将默默無聞,文臣卻如此膽大妄為。”
張洎聽得天子聲愈厲,頓首道:“此書實臣所為,犬吠非其主。斧钺之誅,實臣之分。”
一文弱書生,對天子之怒,竟辭色不變。 趙匡胤覺今日得了兩位奇士,欲以身踐“主辱臣死”之義。 他便喜歡有膽有義之人,轉怒為笑:“卿如此膽氣,朕便不加卿罪。今後事我,當如你今日對李氏的忠心。”
問責已過,他還要再見一位江南名士,命殿上侍臣:“移駕集英殿”
集英殿內設宴,多有宋臣在座,徐铉張洎亦在。最後一位可算“舊識”。 見其人至,趙匡胤賜坐,口中不掩贊美之意:“座間愛卿可記得,前朝攻淮南,唐國書檄教诰盡出一人之手。”
有臣子應:“是湯悅。當時世宗每覽江左章奏,必擊節稱賞。贊其文章‘特為典贍,切于事情。”
來人正是湯悅,趙匡胤面微笑,語中甚尊寵:“世宗第三次親征淮南,曾駐跸于揚州孝先寺。寺中恰有卿所撰碑文,世宗讀後嗟嘆不已。故卿顯德六年奉命入貢,世宗特親自接待,禮儀遠重常規。”
“臣不才,有辱天子寵愛。”
湯悅風神高邁,容止可觀。再看徐铉容儀俊爽,張洎風儀灑落,趙匡胤極滿意,慨然一嘆:“晉平東吳,所得不過二陸兄弟;今日朕平金陵,所得不過卿輩。”說來喪氣,唐末喪亂以來,惟江南一處斯文未喪。文章書畫禮樂之雅 ,赫然越諸國之上。
酒過三巡,宋帝忽問三人:“卿等以為,朕比江南國主,如何?”(注3)
東晉桓玄一次大會群臣,問王桢之:“ 我何如卿第七叔?”于時賓客為之咽氣。王桢之答:“亡叔是一時之标,公是千載之英。” 。此典故連趙匡胤都知曉,在座幾位更應手到擒來。這一問雖是讓新歸順的臣子表個忠心,亦有意求名士美言。 縱然英雄如趙匡胤,也繞不過世人對文人的追捧,期待名士的肯定。 他早已功成名就,如今不過要些許贊嘆,實不為過。
張洎徐徐站定,他是三位高才中最年輕的一位,悠然朝禦座上天子長揖,話中抑揚頓挫像在念文章:“陛下生而知之,國主學而知之。雖學知與生知不同,其知一也。”
“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此乃孔子之言,本該主次有序,張洎、視而不見。徐铉與湯悅一言不出,似是默認。 座間宋臣皆以張洎狂妄犯上而忿然:“放肆,官家誕奇秀之資,禀生知之量。李煜乃僭越滔天之寇,背時違上,自贻患責,豈可與官家并論!”
“官家有所問,臣具以實告,其餘并不知。”張洎亦自制,話中帶吳音,似清水揚波,甚卓異。
趙匡胤的手還握着酒杯,笑亦未收。目視張洎,想建隆初年,他親至揚州平叛。唐主李景派近臣馮延魯攜重禮入賀。雖新登基不久,他已開始耀武揚威,放言要趁勝渡江,鐵馬入金陵。馮延魯面不改色,舉止恭謙,口中短短數言,将他心間豪情盡數澆滅。
那口氣當時只能硬硬憋回去,憋了十六年,直至今日大宋軍隊踏平金陵。江南臣子卻還一如既往,懷不可奪之志。
說不清該嘆江南有如此骨鲠,還是其他。 指尖輕輕敲打着酒杯,事到如今,是否還需将這口氣咽下 ,或該盡數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