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崇文院中燈火已滅。待李煜至又亮起燈燭。書院襲唐制,分昭文、集賢、史館三館。而唐代三館三地,宋集三館于一處。李煜手持宮燈,再入史館中獨自觀書。 唐初四部确立,史館書目分經、史、子、集四部。在殿內漫無目的游走,他自幼好學,翻閱極多。讀書人為學多以是用,李煜覺書籍更是種寬慰。
昔在金陵,某日酒後微醺,看腳下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堕于階上,猛然念及江南岌岌之運。總有一日,他會步孫皓與陳叔寶之後塵,被強帶離金陵;眼前華宇殿堂僅剩斷壁殘垣,蓬蒿叢生掩埋朱漆雕欄,世人總要忘記曾有這樣一個短短的王朝。
當即被此念吓得不輕,幾近癱軟。只在佛堂與書籍中尋些許安慰。
宋帝所言不差,稍稍尋找,他已尋得金陵王宮舊物——年少時翻閱過的典籍。此行并非為此,但見舊物仍心中一暖。 此部多六朝文集。一卷一卷,看書名,他還能背出書中許多文章。年少時更曾因書中文章或悲或喜,甚至為百年前舊事神傷。伸手輕拂諸多書卷,如久別故人重逢;再念自己曾想将它們俱燒成灰,而它們完好無損,從金陵到汴梁,越千裏再與他重逢。
心緒萬端,道不盡心中滋味,唯蚩蚩以立。
這千裏旅途,李煜還記得所經每一處,連順序也無差——始發金陵,沿大江東下;過揚州,入運河;至楚州,再入淮水西南行,從泗州入汴水;經虹縣,宿州,宋州,雍丘,再到汴口。
每一個地名都出自護送他入汴的武将之口。那人着厚重铠甲,見他從未失禮。其聲冷硬,非耀武揚威,咄咄逼人;亦不似宋軍主将,盡是不可犯之威嚴。
僅在履行職責。
他從不知那人之名,也不記得那人模樣,連聲音也忘了,更不提漫長颠簸中的風景。
開寶八年末
出發已是歲末,漫長路途,李煜幾乎都呆在船艙內。偶爾離開炭火燒得暖暖的船艙。一出艙門,寒風凜冽如鋒。甲板上一排執戟甲士,石像一般□□。
他體靠船身,俯首看河水,河水略暗濁。便想此水如何寒冽,可否瞬時讓人失去知覺,省去掙紮,一直下沉,直至水底。
腦中畫面越發清晰,就被一個聲音打斷: “國主可勿憂心。官家仁厚,旨在恢複疆土,必不會怪罪國主。”
若他出船艙,此人必跟随其後,若他望河水,此人必如此勸道。一路如此重複數次。最後一次,李煜轉頭看身後人,那人個頭很高,需仰起頭。
自那之後,他再不看河水了。
到達汴口已是開寶九年正月初二。船隊在此稍作休整,為這場仗,五十萬大軍離鄉近兩年,臨近汴梁,整個船隊彌漫着的鄉愁頓轉為亢奮。且今日汴口來了貴客——宋帝派了自己的幼弟侍中趙光美前來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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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弟見諸将大悅,賞賜豐厚,待衆将領退去,他留下郭守文:“我在朝中早聞将軍威名。将軍十四歲隸周□□帳下,南征北戰,迄今已歷三朝四主。平僞蜀招撫盜寇;平嶺南則馳傳告捷,甚有功勞。”
“殿下擡愛,臣惶恐。”
“江南降君現如何?” ——此次正由郭守文護送李煜入汴。
若對當朝官家,郭守文絕不隐瞞。刀尖舔血的人,敏銳異常。 正是李煜俯視河面之姿,讓行軍多年的郭守文斷定“他下一刻會跳入河中”。他曾詳禀主将曹彬,曹彬卻樂觀,斷言李煜不會有異。
萬幸李煜無此舉動,否則,就無須再顧及禮數。
對小皇弟,只簡略道: “一切安好。”
宋攻唐國前,江南國主曾宣告将士絕不北上。趙光美旁敲側擊問過他了不起的大哥。對方不以為意,說那是“措大戲言”(注1)。
趙光美不喜“措大”一詞,卻不辯駁 。對當朝天子,他除卻敬仰絕無其它。近兩年的忐忑焦灼後,天子再次贏了,他亦放下心中憂慮:“将軍可帶吾至江南降君處。”
郭守文疑惑,目視一旁的主将曹彬。 曹彬道:“殿下不必親去,可讓僞主至此。”
“不用。”
皇弟态度堅決,已站起身。曹彬亦不敢攔,而帶路的一行連郭守文也只被允許留在岸邊。
待小皇弟離開,郭守文才上船,他要告知李煜後日受降儀的安排。還未開口,李煜問: “敢問将軍,附近是有佛寺?”
李煜在船艙中已觀望多時,河對岸有一座山,不甚高,山頂煙霧缭繞,他知那是寺院香火。好像可聽見飄在空中的經文。
“是,普光寺。” 一路李煜極靜,這是郭守文第一次聽他開口。
“我想去一次。”
聽其語,介于懇求與命令間。郭守文知江南僞主酷信釋教,但如此境地仍欲禮佛,實令人費解。船隊只是在汴口稍作停留,他不能做主,回禀主将。 曹彬卻不為難:“不難。只多派人手跟着。”
“正月普光寺禮佛布施的人不少。 是要其他人回避?” 副将潘美反問。
“就待到傍晚人群盡散後。”
“國華,受降儀就在後日,不可再耽誤。”潘美再道。這一路走得不易,如今天寒地凍,汴河淺涸,船只難以行進。宋帝诏這一路州縣沿河破冰,築壩閘儲水才可通舟。(注2)
“既已到汴口,不差這一時。明日午後必可到京城。”曹彬果斷,命郭守文:“你即刻入普光寺與方丈商議,日落時遣散衆香客。細心接待。”
至傍晚,河岸到寺廟一路,皆重兵把守。 郭守文上船為李煜帶路,見一需兩人才可擡起的雕花朱漆箱,這是李煜所備布施之物。
乾佑三年,僞蜀國君孟昶入汴,向宋帝獻金器八百兩,玉腰帶兩條,銀铤一萬兩,金酒器一副,通龍鳳犀腰帶一條(注3)。朝中重臣,亦各有饋贈。曹彬在金陵就曾告喻李煜治裝。李煜不知是不懂,還是無心,所攜不過寥寥。反倒以黃金十萬兩分遺江南近臣。其中有一人密見曹彬請奏其事,被曹彬壓下(注4)。今日更欲将箱中財帛贈佛,郭守文實不解。
李煜一下車正見“普光寺”的匾額。 略觀四周,此寺依山傍水,頗具規模。入寺中,寺內樹木頗多,隆冬時節皆枯萎,惟修竹翠綠,甚是幽然。隐隐聽到木魚聲。有僧人将他引入大雄寶殿。寺中方丈正在殿內,見客到,放下手中木魚,對緩步而來的李煜鞠躬一拜。李煜亦拜,手提衣裾,趺坐蒲團上,閉目,俯首,合掌,口念經文,輕緩流暢。
郭守文命人将布施之物交與寺中僧人,就只在殿外等候。 從霞光夕照等到天幕漆黑。期間已有小沙彌進出添置燈火。待經文聲一停,他警覺往殿內探,李煜已起身站定,似無離去之意。
方丈見李煜從腕間退下一串佛珠,放于佛前供桌上,輕搖頭:“以此作布施之物,恐非慣例。”
“弟子在金陵時布施無數。 此物随弟子多年,每及贊念必用之。論禮佛誠心,無其他可勝于此。”
方丈再道:“數珠雖為計數之用。對禮佛之人,其意正似文人慣用墨寶,武将不離手之兵器。 施主用此随身之物,不知此次所求為何。”
李煜确有拖延之意,不欲轉身跨出佛堂。目視佛前跳動燭火。供桌上有一香爐,三支香,應是為他而備。但他無意進香:“弟子無所求。”
言中寥寂,方丈卻聽出隐意。
“貧僧方外之人,與施主素無瓜葛。施主既到本寺,便為因緣。可否聽貧僧幾言。”方丈身披赤色袈裟,神清氣定,一把濃密純白的髯須,眼尾皺紋極深,眼中透出通徹,“施主聰穎,必知世間萬事皆有因果,強求不得。功德之事,雖需誠心,多為積福之意。終究是天命不可違,福禍難以求。”
“王朝興替,本由天命,非人力能抗。 施主出身尊貴,神悟明敏,體人生愁苦必甚于常人。既是誠心禮佛,求脫塵世之苦,即便今日被迫北上,也在萬物因果之中。”
“這一百零八顆小摩尼數珠,顆顆合浦珠大小無異,滾圓光潤。 雖非何等奇珍異寶,亦價值不菲,想來施主不曾離身。豈能輕易舍去。”
每年盛夏,李煜在清涼山廣惠寺中避暑(注5),在藏經閣中閱佛經。聽朝夕鐘鼓,聽衆僧誦經;金身佛像似擁有可超越塵世的力量,他欲尋求這力量庇護,可不懼朝堂上所面陰霾。 但“朝天”終究是江南一劫,神佛莫能助:“‘舍去’一詞太過。大師責怪弟子在得不到庇護後遷怒佛堂,如此罪過弟子不敢擔當。”
“施主無此意,老衲甚欣慰。”方丈淡然一哂,“施主可無憂。如今歸依□□,前事盡消。世人或以為禍,然福禍相依,世事從來難料。”
方丈之意正與那位武将一致。李煜覺這安撫多少可笑。史冊是求學時必讀之物,他豈會對今後所面一無所知:“世事固難料。弟子對今後,亦略知一二。”
話雖柔軟,意甚堅決。方丈不再多言:“若施主決意如此,數珠貧僧就暫為保管。請切記,此物于我輩,正如文人之筆硯,戰士之刀劍。若日後施主改了主意,可随時取回。”
沉寂一陣,殿外小沙彌又入殿來換燈燭。李煜覺自己不可再呆在此地。 念及殿外一切,竟有些畏縮。
越近汴梁,越惶恐不安,與金陵城破時萬念俱灰之感全不同,他清楚是為何。與“上朝”有關的一切,在後日之前,只是個遙遠的,巨大的陰影。到了後日,陰影就具化成形,變為他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體之所觸。 不可抗拒,無可躲藏。
縱使心中惶惶,腳下也須從容。方丈送李煜至殿外: “前路渺渺,施主保重。”
郭守文入主将船中禀告。主副将二人正在艙內對弈,想必是在等他回報:“二位将軍久候。”
“若你再晚些,我就派人圍寺。”潘美手中握一棋子,戲谑一番,“禮佛如此久?”
郭守文這一路極緊惕,雖有完全之備,若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一路不曾耽誤。在寺中也僅在念經文。”
“念經?”潘美似驚詫。
他們三人皆不信佛。 前朝周世宗毀佛之前,中國亦有大量庶民躲至佛寺。兵革屢興,役繁稅苛,黎民不堪困苦,紛紛逃入廟宇。毀佛時期,平了多少廟,毀了多少金身,不可計數。連用銅澆鑄的佛身也全被熔煉鑄成銅錢。
“不落子?”曹彬催促着。
“還下?”潘美已無興致,将手中棋子彈回棋盤。起這盤棋,本就為等江南僞主回來。
“安頓好了?”曹彬轉而問郭守文。
“是。”
郭守文的父親在随周□□郭威征河中時戰死,那年郭守文十四歲,自此開始戎馬生涯——随周□□征河中叛亂,發邺城攻汴梁;随周世宗征淮南,攻契丹;随大宋軍隊平五國。數十年來攀荒山,過險關,涉江河,南下瘴疠卑濕地,跨馬持弓,鮮血染甲,唯獨不會踏入寺廟求庇護。
他與李煜年歲相當。他的臉上已盡是風霜,李煜卻讓人看不出年齡——應是多年養尊處優之故,李煜的臉光潔如玉,雙目明亮,孩童一般。
“屬下有一事不明,将軍為何應允江南僞主之請?”
雖可稱為大宋第一大将,曹彬卻極少顯露殺氣,極有儒将之風,将此次寬大輕描淡寫:“如此請求尚推诿,豈非讓人責大宋無情。”
“‘柔亦不茹,剛亦不吐。’國華果有聖人盛贊之品德。”潘美笑道,“封侯拜相之日,定要大宴吾等。”
“仲詢話說得太早。”
“此是官家金口玉言。平江南如此大功,你太平靜了。”
曹彬無疑寬大異常,他本無需應允李煜任何請求。李煜獻降,先後見王師副将、主将,皆屈身一拜,曹彬以“甲胄在身”之故,不曾回禮,副将潘美則正相反。郭守文正如潘美,每見李煜必先一絲不差行禮。
普光寺這一趟,确不類普通禮佛之意。 大雄寶殿內的對話郭守文聽得真切。方丈撫慰之語李煜不甚在意。 從大雄寶殿到普光寺寺門一段,李煜步伐極緩慢。他跟随其後,眼前背影茕然,卻雍容落落,毫不似窮蹙投降之人。
作者有話要說:
PS: 給曹大人和作為心理醫生的郭大人獻花。多謝曹大人當時的寬厚,曹大人不拜美人是覺得如潘大人一般拜煜美的話大宋的面子就垮光了吧~~^^
注1 :初後主既違朝旨拒命不行,嘗謂人曰:“他日王師見讨,孤當躬擐戎服,親篤士卒,背城一戰,以存社稷。如其不獲,乃聚室***,終不作他國之鬼。”□□聞之,謂左右曰:“此措大見語耳,徒有其口,必無其志。渠能如是,孫皓、叔寶不為降虜矣。 ——《江南野史》
(趙大沒看出來你嘴挺毒的~~~)
注2: 開寶八年十一月,江南平,留汴水以待李國主舟行。盛寒,河流淺涸,诏所在為壩閘,潴水以過舟。官吏擊凍督役稍稽,則皆何校,甚者劾臯,以次被罰,州縣官降敕而杖之者,凡十餘人。 ——《春明退朝錄》
(為當年在大冬天冰天雪地裏為将美人送到汴梁而辛勤勞作并且不幸被罰受仗刑的先輩們撒花,是你們當時的辛勤造就了我們的YY~~~)
注3:“蜀後主(降後進京)獻金器八百兩,玉腰帶兩條,銀铤一萬兩。已而賜宴于大殿,又進金酒器一副,通龍鳳犀腰帶一條。”——《五代史》
(老孟帶了多少錢去讨好趙大啊,當然,他帶不帶,這些錢都是趙大兜裏的。取之內庫藏之外庫的意思~~~但老孟有這一舉動還是說明他是極懂事的娃娃~和老錢一樣懂事。對比之下,煜美确實是叛逆小孩。把錢捐寺廟,絕對是故意的。)
注4:“是日,後主以黃金分遺近臣辦裝,張佖得金二百兩,詣彬自陳不受,請奏其事。彬以金輸官,而不以聞。”——《南唐書》
話說南唐的大人們為何這麽不屈,張洎敢頂趙大;趙大問責“聲甚厲”,徐大人不過一句“臣為江南大臣,國亡罪當死,不當問其他。”也得先看看煜美怎麽對他們啊。
另說下張佖大人,這位大人也是煜美朝中重臣,煜美保留下的文章有一篇《答張泌谏書手批》。史料記這位大人自煜美過世後每寒食必到煜美墓前 ,“哭之甚哀”,且分自己俸祿接濟李氏子孫(小聲:這必須又是一段真愛-_-||)。所以有人認為這位到曹彬面前告密的不是這位張佖大人,可能名字被記載錯誤)
注5:關于清涼廣惠禪寺: “ 舊傳嘗為李氏避暑宮…… “後主嘗留宿寺中,故其詩有‘未能歸去龍宿宮’之句。德慶堂額,乃後主親書,祭悟空禪師,乃後主自為文,碑刻今見在。” ——《六朝事跡編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