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Chapter50
六月上旬。
瑪麗幾乎忘了要等大學方面的回信, 突然有一群教授聯袂登門。
不就是送一份面試通知,那不該是郵遞員做的事嗎?或者為表學校的态度,找一位教務人員當面呈送也足夠了。
數學系來了四位教授,是什麽操作?而且還沒有提前打招呼。
這個時代又沒有即時通信的手機或網絡, 不提前說一聲, 萬一撲空呢?
客廳的氣氛有點奇怪。
瑪麗禮貌地将人都請了進來, 落座後, 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她。
四人的眼神太複雜了,像是激動又盡量壓制,略有猜疑又想要給予信任, 還略有一種圍觀奇人異士的感覺。
“四位老師, 今天來訪有什麽事嗎?”
瑪麗打破了詭異的沉默, 總不能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她直接問了,“是不是我的入學申請有什麽不妥?”
“沒有!”
格林教授直接否定。何止沒有不妥, 小論文的內容簡直是前無來人的非常妥當,只需要确定它的作者是不是明頓就行了。
這句「沒有」仿佛按下了某個古怪按鈕,四位教授你一言我一語, 圍繞着那篇概率論的論述花式抛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
一時間, 安靜的客廳內突然變得熱鬧不已。
瑪麗表面上有條不紊地一一回答, 心裏卻暗道失策了。說好了随便寫寫,怎麽還引來了四位教授?瞧這架勢, 如果不是怕吓到她,恐怕不只來四位,而是整個數學系都會傾巢出動。
在一場激烈的答辯結束後,格林教授作為代表發出了入學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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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明頓先生不要猶豫地選擇C大,相信他肯定用不了四年就能畢業,成為學界的璀璨新星, 照亮一片晦暗的概率論公理化體系領域。
話裏話外,各種暗示已經很明确。
希望明頓要潛心研究,成為概率論公理化的奠基人。似乎缺少了明頓,這一領域的研究就會停滞幾十年。
究竟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
瑪麗并不覺得非她不可。同是十九世紀的今生前世,缺少了一位達爾文,不還是出現一位王爾文。
對比兩個世界,哪怕有些耳熟能詳的科學家沒有出現,卻也有其他人提出了相似理論。畢竟世界運行的客觀事實一直存在着,總有人能發現其中規律,區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現在已知上輩子熟知的一批人,他們的祖輩在這個世界并不存在。由此可以推論,某些學說無法在将來某一時刻被如期提出。
但,那又如何呢?
瑪麗又不是研究狂人,否則不會在博士畢業後投身華爾街,又為了追求更大的刺激去了戰地搞救援。
當下,面格林教授的慷慨陳詞,她只抱着順其自然的态度。說得直白些,就是看心情。比如近期就沒心情搞論文,因為在華爾街沉浸式體驗兩個多月之後,她也要問上帝是不是去外星球度假了?
如今,紐約比一百五十多年後要亂得多的多。
賄賂法官、幫派林立、不限性別地利用美色竊取公司情報等等,這些狗血的實況刺不刺激?
數學确實很美。
奈何,瑪麗追求的不只是美。
放眼全球,紐約的現實亂得精彩紛呈。其情節之跌宕起伏,是各大流派的小說坐火車也趕不上的。
人們常說藝術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卻忽視了一點。藝術作品需要邏輯,現實不需要邏輯。
作品裏不敢瞎寫的橋段,現實通通安排上。比如半路搶文件、偷公章殺人、夫妻反目情人得利等等,絕非一二特例。一不順眼,等不及買.兇讓幫派分子上演槍戰,老板們就直接抄家夥打得頭破血流。
紐約之亂,被害與死亡如同家常便飯。
一樁樁一件件的勁爆真事,讓瑪麗從沒太多興致撰寫19世紀華爾街實錄,轉變為興致勃勃要把一切曝露于人前。
寫!
抓緊寫!
正好最近華爾街妖風陣陣。
兩家交易所正式宣布合并為一體,同時制定了幾條新規則。
其中最重要的兩個規定,一則針對公司。任何新股發行都要提前一個月公之于衆,且必須到新合并的交易所提前登記。
是為防止類似鐵路争奪權亂戰中肆意濫發‘摻水股’的情況再出現,杜絕因隐瞞股票數量而造成混亂買賣。
除了對公司的影響,也對股票經紀商造成了史無前例的影響。
紐約交易所與公開交易所的合并,代表完全主宰整個華爾街的霸主級新交易所誕生了。
其他的小交易所無法與之抗衡,經紀商們必須成為新交易所的會員,否則約等于失去了從事金融交易的資格。
這一回變革,堪稱生死存亡的變革。
經紀商們一旦入會就要遵守新交易所的規則,抛棄原本肆無忌憚操縱市場的習慣,而讓華爾街發生根本性變化。
此時出版一本華爾街亂象實錄,簡直不能更适合。
這書的推出是乘勢而上,火上澆油,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總結就是起來趕上好時候了。
于是,瑪麗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四位教授,也禮貌地答應了有空就去C大數學系轉轉,更表示今年不出意外會準時入學。
至于小論文尚未談及的那些後續研究還是等一等。搞研究要嚴謹,不能拍拍腦袋就能得出結論,否則世上人人都是牛頓。
話是如此,格林教授回到學校再研讀了幾遍小論文,回想剛剛的那一場更甚博士答辯的讨論,非常肯定他的準學生沒有說實話。
不是吧?
格林教授瞥向書架上莫裏亞蒂所着的《小行星力學》,和同事亞瑟面面相視。難道說他們又遇上了一個不喜歡搞研究的天才?
搞數學研究不好嗎?
不用風裏來雨裏去,除了可能禿頂的風險,一般情況不必擔心冷不丁就遭遇生命危險。
不管C大數學系教授們的心情如何忽上忽下,八月一本新書橫空出世,僅僅一周就登頂紐約銷售榜首。
加印,再加印,新書的熱潮似滔天巨浪從紐約席卷全美。
很快也引起大洋彼岸的注意,歐洲各國與東方世界都迅速傳來希望合作的橄榄枝,期待将此書翻譯成各國文字版,而且從快從速。
究竟是什麽書令人們瘋狂?
它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小說,但意外地集結了愛恨情仇、陰謀血腥、勾心鬥角等等元素,讓人看了就欲罷不能。
這樣的書卻有着非常樸實無華的書名——《十九世紀華爾街實況分析》。
它乍一聽枯燥無味,差點讓很多人與之失之交臂。因為書名像是堆積數據的學術論着,也像是毫無爆點的紀實文學,誰能想到裏面的內容如此令人啧啧稱奇。
華爾街不相信眼淚,鮮血淋漓的金錢戰場,陰謀與愛情的難解難分,總有一款狗血能滿足你。如果你不想看狗血,想看點嚴肅詳實的數據,請別走開,因為非常神奇的是這本書也全都有。
雅俗共賞,居然在一本書中得以實現。
讀者們開始紛紛猜測為什麽要起這樣一個趕客的書名?這是典型的名不副實,實際內容比名字精彩了無數萬倍。
各種解讀開始滿世界亂飛。
衆所周知,《十九世紀華爾街實況分析》的作者沒留真名,只有代號「M」,書中更是沒有任何作者介紹。對外,從出版到授權翻譯,都是由紐約日報的社會版塊記者韋斯萊出面全權代理。
有些人就開始譴責韋斯萊。一定是他的職業病發作了,參考了以往社會版的無趣新聞标題。
當然,也另一些有人猜測書名是「M」的随便起的。一位不願意透露真名的作者,他壓根就不在意書名是否趕客。
除此之外,還有陰謀論甚嚣塵上。
華爾街的新合并交易所有意向改變美國金融的游戲規則,繼而能加做大美國的金融市場。
然而,一種新規則的出臺注定是一種束縛,習慣暗中操縱的經紀商與公司能開心嗎?高遠之見者少,鼠目寸光者多。太多人并不在意将來,只想現在撈一筆大的。
束縛不只針對直接參與買賣的商人們。原本接受賄賂的政客與法官們,希望看到新秩序的建立嗎?如果水不混,他們怎麽摸魚。
鑒于《華爾街》一書揭露了太多內幕,哪怕有些人名進行了模糊處理,但懂的都懂并不難推理。
結合現實情況,1870年的炎炎夏日,華爾街之上無數股勢力正在生死角逐。
這時必須換上一個低調的書名,是打壓也是保護,以而确保「M」先生的新書能夠順利出版。
面對熱議紛紛,邁克羅夫特只想給一句評價——想太多。
身在倫敦,他對華爾街動态不能說是毫不關心,簡直就是密切留意。
哪怕如今華爾街的市場體量只有三十億美元,遠遠不及倫敦金融市場具有一百億美元的市值,但也足以引起英國方面的重視。因為它的增長速度太快了。①
因此,他需要收集分析華爾街的相關各類情報,也就不可能錯過《十九世紀華爾街實況分析》一書。哪怕沒有得到「M」的親口承認,但能确定這本書百分之九十九出自明頓先生之手。
問為什麽?
可以随手舉例,比如對于數據的處理方式;比如遣詞造句看似大天使勸人為善,實則暗藏着冷漠辛辣的嘲諷。
正經的理由還有很多。
比如這本新書出版代理人是韋斯萊,這是很重要的一條線索。可惜,世上知道明頓救過韋斯萊的人,一只手也數得過來。
除去細節實證之外,也是因為一種直覺。
女巫鎮分別,至今已經小半年。
邁克羅夫特沒有再見過明頓先生。
即便知道對方又又又出席了哪一場酒會,但也僅是通過坊間傳聞,得知華爾街多了一位穩贏不輸的點石成金手。
只是有個小疑問:明頓先生會安安分分在金融市場日進鬥金嗎?
邁克羅夫特一直報以懷疑,直至爆款新書問世,讓他有種果然如此的塵埃落定感。
明頓并不是去認真賺錢,而是在嚴肅地暗搓搓地搞大事,是把幾十年來華爾街的老底都揭開了。
無怪要用代號「M」,否則走在路上分分鐘要防着被套麻袋,起這種枯燥書名也只是對方的惡趣味罷了。
不難推測,這本書九成是韋斯萊記者邀請明頓寫的。如非趁着華爾街大換血,此書根本不會有面世的可能性。那位記者一直勇氣可嘉,但到頭來也必須一力扛下外界的紛紛擾擾。
習慣吧,習慣了就好。
這個世界很精彩,這個世界也很危險。
各種紛争,你方唱罷我登場。
大西洋的這一頭,紐約華爾街之變,兵不見血;大西洋的另一側,埃姆斯密電事件引得法國對普魯士宣戰,歐洲大陸上普法戰争爆發。
那不僅僅是兩國之間的事,勢必引起歐洲格局變動。
邁克羅夫特久違地收到了馬修閣下的密信。
簡單概括,倫敦方面對普法戰争給予密切關注。原計劃美國的任務為期一年,算算時間還剩三個月,羅曼夫人也該結束她的美國旅行。
不妙!
邁克羅夫特腦中警鈴大作,他一眼讀懂潛臺詞,這種情報工作還有完沒完?
之前說好的一年,該不會變成一年又一年,美國結束之後要去法國吧?難道白廳沒有其他可用之人了?會不會是他太好用了,所以被反複使用了吧?
即便在心裏把馬修閣下按在地上反複摩擦,但現實中該做的工作還是要繼續。
**
九月,微涼。
紐約第五大道的豪華酒店裏開始了一場盛大晚宴。
主辦者是大都會博物館的籌辦委員會。三四年前,一批美國企業家計劃建立一座博物館。時逢上個月普法戰争爆發,正是好時機以低價購入一批歐陸的古物。
今夜晚宴的主題與此相關。
邀請了權貴富豪、社會名流、藝術大師等等,籌辦委員會對外廣而告之,表達了想要收購各類藝術品的決心。
瑪麗也收到了邀請函,肯定不是以揭露華爾街內幕的始作俑者「M」的身份,而是以近幾個月在金融市場上小賺一筆的身價。
前者,估計是會人人喊打;後者,卻被同一批人虛心求教如何在風雲跌宕的市場中立于不敗之地。
燈紅酒綠的夜晚,入目皆是歌舞升平。
這種地方簡直無聊透了。
瑪麗有點後悔,為什麽要多此一舉來此閑逛?
距離大一開學只剩四天,她想着挑場晚宴最後圍觀一番熱鬧。等前往C大上學,雖然學校同在曼哈頓,但好歹要做一段時間教授們期待的潛心研究好學生。
然而,今夜的晚宴沒有出彩之處。
或許是前幾個月沉浸式調查,華爾街的腥風血雨太刺激了。是讓她産生了審美疲勞,再看眼前的舞會只覺得平平無奇。
哦不,誰說平淡無趣的?
瑪麗在拒絕了幾位女士的共舞眼神邀請後,看到幾十米開外站着一道許久未見的身影。
宴會廳,杯觥交錯;
舞池裏,人頭攢動。
光影迷離之中,隔着人群,兩道目光倏然相撞。
或許,初秋不同深冬,秋日允許一點點溫情的存在。
兩人去年在塞勒姆旅店偶遇,當時只感遇見對方準沒好事。此刻的再相逢,竟然泛起一絲愉悅。
瑪麗舉起了香槟酒杯,遙遙示意,露出了一抹微笑。
這個笑容與溫柔無關,但洩露了幾分真誠。在此浮華之地,真誠反而成了異類,異常難得。
邁克羅夫特也揚了揚酒杯,不由勾起了嘴角。他笑得幅度很小,卻比自以為的平靜更多幾許波瀾。
此時此地,幾乎人人都戴着僞裝面具,極為不合常理的情況卻出現了。在他的眼中,最為表裏不一的明頓先生竟然變得頗為真實。
微笑過後,兩人卻都沒有立即走向對方。
等會開口要說點什麽呢?是一貫如常地客套一番,還是聊點別的?
下一刻,卻聽舞池的角落傳出一聲驚呼。
“啊!救命——”
是女人突然發出的叫喊,聲音無比驚恐。
瑪麗和邁克羅夫特臉色微僵,很快又是挂上标準假笑。
兩人見面總要撞見一些什麽的。這樣也好,他們不必去想合适的開場白了。很棒的重遇場景,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