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47
熱氣球緩緩升空。
12月30日, 天氣晴朗。
1869年的倒數第二天,風平浪靜的大西洋上方出現了一只少見的球狀物。
高處不勝寒。
冬季清晨,乘風飛行時體感尤為深刻。哪怕戴着羊皮手套,但也能感到雙手仿佛凍到發紅。
一只手作大吊籃, 載着兩個又餓又累的人, 偏偏又奇異地一臉精神抖擻。
人站在吊籃中, 目睹幹癟皺巴巴的一坨布被熱氣漸漸充盈, 鼓起來成為了一只超大號氣球。這樣的二手人工造物也敢與地球引力進行一番搏鬥,還獲勝飛向了天空。
“在沒有任何防護措的情況下遠離地面,人飄于半空, 我的心也不受理智控制地跟着懸了起來。它居然跳得很快, 真是一種神奇的感覺, 我也能會到了身體本能的反應。”
瑪麗仗着不會操作熱氣球,心安理得徹底不管飛行事宜。無事一身輕, 她就順其自然地欣賞起飛渡大西洋的風景。
天,萬裏無雲。
海,碧波蕩漾。
耳畔的風, 帶着一年将盡時的氣味。
是年尾寒風獨有的刺骨陰冷, 但居然也夾着一絲喜迎新年将至的歡暢。
瑪麗深呼吸, 與半空六七百米的空氣無聲交流着。
“果然,空中自由的風與地上那些混着馬車泥土的味道不同, 它幹淨而純粹。放眼望去,藍天碧海之間只有我們兩個活物,這就有點……”
“這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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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羅夫特直接打斷了接下去的話,瞪向悠哉恰意的某人。
這位還有臉說心跳有點快是因為本能的緊張,眼下有半點高空恐慌的樣子嗎?
分明是在享受刺激的快感,眼看就要因過于放松而說出不該說的話, 比如天地間只有兩個活物有點寂寞。
不,絲毫不寂寞。
海天一色,天地間只有兩個活物非常好。
此刻絲毫不感覺生命的渺小,更沒有一絲天地空茫的孤寂,反而必須直呼非常幸運。
邁克羅夫特感謝冬日的寂寥,海鳥們早早南遷過冬,讓熱氣球不至于遇到高空殺手。熱氣球不會被猛禽啄破,難道不好嗎?
“您說得對,太對了!”
瑪麗及時收回有點飄的思緒。哪怕不認為自身具備烏鴉嘴的力量,但還是要謹慎些,不能落到順利逃出黑砂島卻造鳥類圍毆的荒唐結局。
接下來整整六個小時,熱氣球的吊籃上氣氛高度和諧。
瑪麗沒有發表天馬行空的言論。邁克羅夫特在最喜歡的安靜環境中,将他僅學習過一次的駕駛技術發揮到了極致。
熱氣球順應海風,非常順利地朝着美國東海岸方向飛去。
中午,13:33。
兩人的視野內終于不再是漫無邊際的藍,遠處有了碼頭、船只、成排房屋的蹤影。
“羅曼夫人,您簡直是我的堤喀。正如幸運女神堤喀,有您的存在就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瑪麗不吝贊美,反正甜言蜜語又不費成本。說點好聽的,指不定以後還要讨教熱氣球駕駛的速成方法。
不過,前方的景色與預計中稍有了幾分不同。
這裏不像是小城塞勒姆,港口的繁華與忙碌程度更像是一座大城市。
“看樣子,您直接把我們送回了波士頓。”
瑪麗覺得更滿意了,在持續幾天的高強度海島跋涉與辛苦做工之後,回波士頓新家休息肯定比住旅店舒适。
“現在只要重新尋找一處人少的平地着陸,相信那難不倒您。可以預計今天晚報的頭條新聞,您勢必會占據一席之地。”
熱氣球降臨塞勒姆小鎮與飛躍波士頓,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新聞熱度。
新年降至,女巫鎮內較為冷清。
即便有天降異物,圍觀人數完全不能和美國最熱鬧的城市之一波士頓相提并論。
邁克羅夫特拽着控制繩的雙手一僵,他從來都不需要登頂新聞榜首的熱度。
今天過後,羅曼夫人的名字終究會傳遍美國。雖然利用得當,能制造燈下黑的掩蓋真實身份奇效,但與他渴望的低調生活徹底背道而馳。
“聽您的語氣,似乎很愉悅。”
邁克羅夫特緩緩轉頭,看向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某人。“難道您很期待在波士頓降落?”
瑪麗理所當然地點頭,“死裏逃生後直接回家睡一覺,肯定值得高興。您不開心嗎?以高超的駕駛技術,讓我們體驗了一回平順的高空飛行,勝利就在前方。
如果非要雞蛋裏挑骨頭,就是您的駕駛術非常完美讓飛行過程過于平穩。優雅安全地賞景是綽綽有餘,但追求高空心跳加速的刺激難免不足。”
這話九成是恭維。
正常人誰沒事在半空找刺激,平穩就是最好,否則和找死就沒有區別。
“原來如此。”
邁克羅夫特敏銳地抓到到了重點,不愧是明頓先生,真是特別得很。
回想飛行了一路,這位一開始差點脫口而出天中空蕩蕩沒有鳥類一起玩耍很寂寞,接下來又認為降落波士頓更符合心意。
最後,別以為他聽不出真意,正常人是不會想要半空刺激,但明頓先生恐怕說了真心話。
安全有餘,刺激不足。
邁克羅夫特牢牢記住了這句話。眼看距離波士頓海岸越來越近,選定了一處人煙稀少的沙灘地準備着陸。
當熱氣球開始下降時,他忽然說到,“明頓先生,您說我是您的幸運女神,但請讓我指正一點。盡管現在多以堤喀指代幸運,但堤喀本為命運女神,她喜歡随即選擇好運或惡運送給人類。是給出幸運,或是給出厄運,全憑一時心情。”
這話什麽意思?
下一刻,一直平穩飛行的熱氣球猛然下墜,以遠超平穩下落的速度直沖地面。
瑪麗猝不及防,驟然失重下墜,立即抓住吊籃才勉強穩住身體。只感覺對沖的狂風撲面而來,頭發被吹成了一團亂毛。
耳邊盡是呼嘯而過的風。側頭看去,出乎意料對上了一抹愉悅至極的笑容。
邁克羅夫特勾起嘴角,此刻鮮少笑得張揚。
“現在,您認為夠刺激嗎?您想要的,我盡量滿足您了,滿意嗎?”
瘋狂,絕對的瘋狂。
這種加速下降的瘋子做派,徹底違背了熱氣球安全使用守則,一不小心就會造成撞地慘劇。
瑪麗罕見地愣了幾秒,只見熱氣球與地面的距離正在急速縮短,即便是她難免有點眩暈。她往下看了看,又看向身邊人。
——難以置信,這種瘋狂舉動居然是羅曼‘夫人’做出來的!
不過,瑪麗很快回以一抹燦爛的笑容,眼中迸發出無比愉悅的光亮。
“羅曼夫人,您真的令我無比驚喜。你給的,我很喜歡。恕我直言,這樣的瘋狂讓我更欣賞您了。”
又是喜歡,又是欣賞嗎?
邁克羅夫特聞言卻難免遺憾,這不是他最期待的回答。難得的惡作劇,但吓人效果遠遠未達标。
真要設想明頓先生能給出哪種合理反應,也不可能是驚慌失措到哭着一把抱住他求安慰。
那個場面……
邁克羅夫特猛地搖了搖頭,把奇奇怪怪的假想清除出腦海,那種場景簡直太過荒唐。
果然惡作劇要謹慎,千萬不能自己坑了自己,還是正常降落比較好。
熱氣球的着陸速度很快被控制住,在足夠的下落高度之中,漸漸回到了安全範圍。
只見它慢慢落到了地面,最終它變回了一攤幹癟的布。
兩人一前一後跨出吊籃,匆匆收起熱氣球,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着陸點。
必須跑得快,把一群聞風而來的圍觀者全都甩在身後。
哪怕下落過程中肯定有人看清了熱氣球飛行者的長相,甚至是認出了他們的身份,但事後采訪與當場圍堵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下午三點前,兩人順利返回後灣區。
距離上次作客,只過去了二十多天。
邁克羅夫特再次踏入明頓宅,室內的家居布局卻已煥然一新,還挂了一幅別具特色的人物油畫。
是一位中老年男士的側身像。背景未知,像在某個陽光明媚的莊園。他的頭發半白,眉宇和善,衣着似是老派的英倫紳士,拄着一根手杖。
之所以認為畫像很有特點,因為一眼望去,作畫人與入畫者之間的暖暖溫情躍然紙上。是在眼角發鬓之間,也在鳥語花香之中。
令人有點驚訝,畫作落款居然是「M.M」,雙M的筆跡正與明頓先生的筆跡吻合。
邁克羅夫特略感詫異,猜測畫中人與明頓先生多半是父子。
一個人與父親相處融洽不奇怪,奇怪的是明頓先生的畫作風格與本人表現的性格截然相反。
“怎麽了?”
瑪麗對上一雙訝異的眼睛,難道她就不能有溫情脈脈的畫風嗎?
某人是不是間歇性失憶了。
是誰一個小時前誰故意加速着陸,那種故意制造雲霄飛車的做法也與羅曼夫人的風格迥然相異。
人,都有另一面。
不,嚴謹點說,人都有很多面。
“沒什麽。”
邁克羅夫特很快收斂情緒,“我僅僅是想稱贊您,您的畫作惟妙惟肖,頗有當代達芬奇之風。”
瑪麗微笑,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其他方面不好說,可在繪畫藝術上遠不及達芬奇。“謝謝誇獎,不過我只想做明頓就行,不必成為達芬奇。”
的确,達芬奇太遙遠,相隔了三百多年的時光。
邁克羅夫特想起過去的幾個小時。
僅憑四成把握就敢坐上他駕駛的熱氣球,那個人不會是遙不可及的博學家達芬奇,只會是近在眼前表裏不一的明頓先生。
某種程度上,羅曼夫人與明頓先生堪稱過命之交。
應該對彼此而言有着與衆不同的意義,那比只能在書中了解一番的達芬奇重要多了。
在此放松時刻,瑪麗也懶得多想,只順應胃部需要地順便問了一句。“等會就是下午茶時間,您要來些巧克力蛋糕嗎?”
「好!一番驚險辛勞後,與甜食來一場約會,這個提議簡直令人感動到想哭。」
邁克羅夫特卻吞下了真心話,“不必了,給我來點三明治就好。謝謝。”
瑪麗原本沒有試探的意思,誰想到這位在歷經出海上天等一系列事件後,居然繼續堅持羅曼夫人不吃甜食的喜好。
這還真是‘不改初心’,她當然要成全對方。“那好吧,一切以您的喜好為主,三明治就非常好。”
話也不多,各自去房間洗去一身塵土。
‘咔噠’,關上房門。
邁克羅夫特終是眉頭輕蹙,不由摸了摸無比平坦的肚子。
來到美國,東奔西走,他起碼瘦了十多斤。等到重返倫敦再見歇洛克,親愛的弟弟會能否推理出他都經歷了什麽?
如果生活真能以他的喜好為主,他一點都不在意身材,只想要小甜甜們。
可惜,像是讓熱氣球加速降落的放縱瘋狂,對于羅曼夫人來說可一而不可再,只能出現在宛如幻夢的熱氣球飛行時刻。
當雙腳腳踏實地,有的真實感情也就必須收斂起來。人類,真是奇怪,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