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高二三班是文科實驗班,女生多男生少。
高一下學期期末剛分完班的那個假期,班主任陳倩先是開了個班會,又将這幫半大不小的孩子帶去博物館參觀了一個下午,借的是江市一中一直以來都有的暑假研學名頭,目的自然是促進學生的感情交流。
這不一開學,基本上大家都互相認識了。
女生相邀着去上廁所去買零食的很多,致遠樓旁邊就是食堂,裏面有小賣部,高二在二樓,下去再上來都很快。座位是開學那天自己選的,十幾個男生散落在教室四處,美其名曰為陰陽相濟。
參觀博物館那天尤映西參賽去了,沒去。
一個學期下來也沒發展別的同窗感情,這會兒她在班裏的交友圈還是高一時候的那兩個,闵又年與陶歡歡。
朋友多還是少對尤映西而言沒太大影響,她不怎麽喜歡人際交往,覺得累。
從高一就喜歡靠着窗邊坐,那個時候不是在這棟樓,那棟樓要舊一些,是一中歷史悠久的老建築。
窗外是臨近後門的竹林。她喜歡看太陽西沉,落到學校外面一牆之隔還沒來得及拆的棚戶區後面,将剝落的牆皮染成磚紅色。棚戶區改造的那陣子她也在看,轟隆一聲,與四周的高樓大廈格格不入的低矮樓房土崩瓦解,空氣中塵土飛揚。
夕陽像一顆金黃的鹵蛋,沒了樓房的遮擋,碩大了很多。
尤映西不禁會想,是機械車推倒的棚戶區,還是棚戶區背負了太久的太陽,終于被累垮了。
她從小就會有很多這樣大人不屑一顧的想法。四五歲的時候尤伊暖給她講故事,水中撈月。尤映西真的去撈了,在自家庭院的游泳池裏,月亮沒撈着,她落進水中,差點沒命。
在水裏咕嘟咕嘟喝着水,眼睛睜大,見到一躍而下的尤伊暖,還有裂開了的月亮。
後來家裏沒了游泳池,尤映西直到現在都不會游泳,還有點怕水。
尤映西與尤伊暖相差很大。
尤伊暖口齒伶俐,尤映西從小也就在姐姐面前話會多一點。尤伊暖很受長輩喜歡,尤映西不懂怎麽與長輩相處。尤伊暖外向,尤映西內向,就連叛逆的那一面都是收着的,不像火,燒成一片人盡皆知的灰燼,而像是冰,融化了,還是水。
涓涓細流,很快又會凝成冰,她作為水的可能性被凍成固态。
尤映西在兩個形态裏艱難平衡,日子久了,有時候都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高二的這棟樓,窗外是田徑場,風景乏味很多。
有個班在上體育課,懶懶散散沒骨頭似的跑步。尤映西默默數着,一圈,兩圈,三圈……數着數着變成一天,兩天,三天……還有多久能放假。
放假那天是元宵,江晚姿會在江市嗎?
餘光中有個男生向她這桌靠近,尤映西還沒回頭,闵又年先伸出了手:“幹嘛呢幹嘛呢?近前觀賞校花要收費。”
“說話十塊錢,送巧克力三十,告白五十。”陶歡歡坐在前桌,啃着面包,翻着從家裏帶來的時尚雜志,獅子大開口。
男生一愣。怎麽不去搶。
這還沒完,闵又年騰地一下起了身,杵在過道上,店小二似的右臂一揚,努嘴示意她的座位:“有償出租vip座位,一天……”
“哎,陶歡歡,一天多少錢來着?”
陶歡歡腮幫子鼓鼓的,喝了一大口牛奶才算咽下去:“唔,一百啊,不是你定的麽?”
旁邊有人開玩笑:“啧啧啧,漫天要價,還有沒有王法了。”
“闵又年你也太埋汰了,好歹你進校那會兒我也給你投過校花,怎麽現在淪落成黃牛了。”
這是個男的,闵又年滿教室追着他揍。
焦點一時變成了耍猴戲的那兩個。男生上前了一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他手裏拿着一本習題冊,開了口:“尤映西——”
周遭的人屏息凝神,等待他表白,也等待他表白被拒。
尤映西認識這個男生,好像叫邊川。分班考試的時候見過,她的橡皮擦掉了,他幫她撿了起來。
後來成績一公布,她是第一,他是第二。
戲劇性的結果,所以別人都以為在他們身上會發生一些故事。
竊竊私語的人越來越多,尤映西面露疑惑:“嗯?”
邊川将習題冊翻開,他折過角,很快就找到那道為難了他一晚上答案竟是略的題目。
“這道題,你能幫我看看嗎?”他彎着腰,筆尖指了指被劃過很多道痕跡的附加題。
看熱鬧的人作鳥獸散,陶歡歡回頭瞥了一眼,覺得這男的真無趣。
尤映西浏覽了一遍題目,巧了,是假期裏補習班的老師教過的例題,解法一樣,只是題幹變了。
她撕了一張草稿紙,簡略地寫了幾個公式,遞給邊川。
邊川礙于不知道尤映西旁邊的這個座位是不是真的一次一百,不敢坐,伏在書桌上對着公式又将題目仔細梳理。
恍然大悟,邊川開心得眼睛發亮:“謝謝!”
這是她身邊少見的一類男生,真正的書呆子,只是簡簡單單在問數學題,沒有裝作無意落下情書。
尤映西笑了笑:“客氣。”
闵又年追着男生到了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不小心碰着了人。
她擡頭,見是張思源。
一句對不起還沒起頭,闵又年先咦了一聲:“你怎麽在這兒啊?”
理科班不都在對面的明德樓嗎,大老遠的過來幹嘛?
張思源長得很帥,只是眉宇間有股陰恻恻的氣息,脾氣在學校裏也是出了名的差。
他往教室裏掃了一圈,盡量将自己的偷窺表現為光明正大在找人,然後以沒找着收了個尾。手插進校服衣兜裏,不輕不重地與闵又年擦肩而過,口吻都很欠揍:
“關你鳥事。”
整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闵又年朝他裝逼的背影啐了一口,誰他媽不知道這貨喜歡她家尤映西啊?
這天江晚姿将戲份交由副導負責,等她回去再審片,自己則去了西江藝術大學一趟。
還沒開學,是剛好她之前在燕京念碩士的那個導師來西江藝術大學交流,為期三天,今天是第二天,她去見見這個老頭。
老頭姓申,名永言,是國內電影導演行業裏的泰鬥,現今赫赫有名的導演裏有好幾個都師從于他,譬如三年一部電影部部都是票房口碑雙豐收的崔邈,還有很喜歡黑色幽默的耿夫。
申永言其實只帶過江晚姿一年,她的工作履歷裏最近的那部喜劇短片便是在申永言的鼓勵之下去嘗試的,拍攝的過程裏幾度想死,因為實在不是她的風格,自己都很排斥,也欣賞不來這幾近誇張的诙諧。
倒是因此結識了耿夫,樣片放映的時候,耿夫在她旁邊,看得差點睡着了。
走的時候拍了拍江晚姿的肩膀,剛見面時候還能問候一句“《野馬之夜》拍得太好了,後生可畏啊”,這會兒就撂下一句“哎,真好,看來我的飯碗保住了”。
申永言觀影的時候像是為了捧學生的場,總是不合時宜地幹笑兩聲。
因為是業內人士的交流,人不多,影院不大,申永言的笑聲還有回音,尴尬都是雙倍。
江晚姿實在忍不住,壓低聲音:“老師,這太爛了您就別笑了吧,我心虛。”
申永言:“你知道爛啊?”
“這不是您讓我拍的嗎?”
申永言看了她一眼:“明明是你自己想拍,我就點個頭。”
“是您說要多多嘗試。”
申永言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你是要多嘗試。”
申永言這是頭一次帶女學生,這麽大半年下來他察覺江晚姿與他以往的學生都不太一樣。做導演的需要藝術需要審美需要技巧,還需要共情。
他這個學生不太一樣,有悲天憫人的那一面,可是姿态高高在上,好像什麽東西在她眼裏都如蝼蟻蚍蜉,她會憐惜,但都是将人當物,将物作塵土的憐惜。
好像沒有什麽東西能入她的眼,動她的心。
後來了解才知道江晚姿從小走得太順了,學業感□□業都是一路坦途。名利在他人眼裏是嗟來之食也是汲汲營營,在她眼裏可能是唾手可得輕而易舉。
申永言自從當她的老師以來,便一直希望她跌一跤,摔得越狠越好。
在鄭令原的遺書曝光之前,申永言還不知道自己毒奶也很有一套。
江晚姿真跌了一跤,順便将他倆的師徒情分跌沒了,不過好像只是短期,江晚姿不會在江市久留。
申永言在西江藝術大學裏有個好友,叫婁山,名聲沒申永言那麽大,但是資歷也很厲害,開學之後會是江晚姿的導師。
婁山做東,三人在學校裏的餐廳吃了飯。
席間,申永言将江晚姿仔仔細細審視一番,嘆息了一聲,心道這跤跌得還不夠狠,還是人模人樣的。
江晚姿的手機響了好幾次,被她劃掉了。
申永言與婁山敘舊,正是興頭上,通情達理道:“行了行了,不用陪了,玩你的去吧。”
剛走出餐廳,手機鈴聲又響起。
江晚姿往停車場走,拇指在屏幕上一劃,顧徐希:“媽的!打五次電話你才接!你知道有這時間小顧總該賺多少錢了嗎?”
正值假期的校園裏人并不多,這條路上有梧桐夾道,枯枝殘葉,別有一番冬日裏肅殺冷清的氛圍。
江晚姿:“好像這幾天你都賦閑在你家酒店醉生夢死?”
中午時分,江晚姿注意到很多人手裏都提着一碗湯圓。
今天是元宵節。
那頭沉默兩秒,換了個人,辛予可:“你知道我為了過來看望你推了巴黎大秀嗎?”
“據我所知,巴黎大秀是上個月的事,你推掉的是麻将局吧。”
辛予可敗,這次是信心滿滿的賈迦佳:“我可是放棄了夜夜笙歌來的!”
“……行,你厲害。”
連賈迦佳都不遠萬裏從國外趕來,看來她們在群裏說的不是玩笑話。
江晚姿掏出車鑰匙,嘀了一下車,她走到車邊,拉開車門:“你們仨給個痛快吧,要幹嘛?”
這三個人臨時組成的戀情觀察聯盟就等着江晚姿這句話,顧徐希心急火燎往群裏甩了個地址,讓她驅車前往。
擺明了是鴻門宴,江晚姿答應了。
因為她知道,赴宴的除了自己,一定還有另一個人。
那個女孩,肯定也被她們設進局裏了。
江晚姿想,去也無妨,她阻止不了自己想見到尤映西的心。
就像對方開學的這個星期,江晚姿去片場總會繞遠路,在學校外面徘徊,擇不同的位置停下,借樹蔭或是視覺盲區遮蔽車身。她會待上十分鐘左右,有時是盯着爬滿藤蔓的陳舊教學樓,有時是胳膊支着頭,百無聊賴望着晨跑的學生,一圈又一圈,替他們累。
終于有一次,她擡頭,目光抵達更遠的地方,見到了窗邊的姑娘。
身上罩着校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穿的這身,肥大得很,襯得她像是一陣風就能被吹飛的單薄。那天早上好像是什麽催眠的課,她支起課本遮住臉,打了個呵欠,揉揉眼睛。
江晚姿想起煙煙,她竟也像貓,難怪會令自己心情愉悅。
尤映西往窗外看了一眼,江晚姿并不擔心會被她看見。
車旁是一棵合抱之木,常青樹,濃陰如蓋。
尤映西揉眼睛的剎那,晨間的風惬意,江晚姿輕輕笑了一下。
這一幕只有這棵樹目睹了,她的心事在沒有宣之于口之前,只有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