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6
冬天早上七點多,蒙蒙亮的天光被酒店房間裏好幾層的窗簾盡數遮蔽,室內一片漆黑,一應家具都被吞沒得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宿醉一夜,枕頭底下接連不斷的震動響鈴像來自夢裏,尤映西在床上滾了一圈又一圈,不小心将一條腿伸至床沿,突然而至的懸空感令她心裏一咯噔,醒了。
聲音還在響,不是夢。
尤映西皺着眉頭摸索出手機,是鬧鈴。
劃開的剎那,徐念還有其他幾個人的微信紛至沓來。
尤映西呵欠連天地點開微信,徐念的頭像上标着十幾條未讀。她本來困意十足,一條一條閱覽下去,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翻身而起。
摸索着将壁燈揿開,橘黃的光亮輕柔流瀉在四周。陌生的房間,尤映西匆匆掃視了一圈,這是家檔次不低的酒店。她昨夜去酒吧時穿在吊帶裙外面的毛呢外套一絲不茍地挂在角落的衣架上。
造型現代的白色邊櫃上放着一臺座機,淡藍色的便簽紙貼在上面,中央空調的暖風吹來,上下輕晃。
徐念在微信裏表達了對尤映西的歉意與關心。
她昨夜越想越懊悔,不該随意将人交由江晚姿帶走,淩晨一點多的時候她撥過江晚姿電話,說是在另一個房間休息。徐念不放心,還是親自來問。
江晚姿。
以這個人名為契機,昨夜醉酒之後的片段毫無時間線可言在頭腦中閃回。尤映西不禁将臉埋在掌心裏,往後一躺,想借身下這張溫床來麻痹自己,還不夠,又拉過被子連頭臉都蓋住。
過了一會兒,她又起身,将那張貼在座機上的便簽紙揭了下來。
江晚姿的的确确沒有在這個房間休息,紙上的字,如其人,橫撇豎捺皆工整,字架大而不失清麗,可能是她留下來的唯一痕跡。
尤映西看了眼自己身上沒換下來的吊帶裙,她抿着唇,按照便簽紙上的電話撥了過去。一聲,兩聲,三聲……攥着便簽紙的掌心滲出了汗。
女孩略有些失落地想要挂斷的時候,電話接通了。
她的心提起,卻聽見另一個人的聲音。
小舟:“尤小姐你這麽早就醒了嗎?我幫你叫酒店服務?可能早上喝些熱粥胃會舒服一些。”
是江晚姿的助理,臉圓圓的,長相與宋可其是一類,顯小,看着就很好欺負。
尤映西想,還好是江晚姿的助理。
客套了兩句,尤映西單刀直入:“江晚姿呢?”
小舟:“她在導戲,正拍着呢,不太有空。”
餘下的內容是一些叮囑,小舟細心而認真,她謝過,電話挂斷。
尤映西回了朋友們的微信,剛回完,酒店的服務員送來早餐,是熱粥小菜與包子的搭配。
身上有酒味和汗味,尤映西那點零星的困意早已不在,她忍耐不了自己的邋遢,進浴室洗澡。
尤映西扶着洗手池,湊近半身鏡。她有點近視,不是很高,兩三百左右,除非上課,平時都不怎麽戴眼鏡。她稍稍仰起脖子,頸項上的淤青好像淡了些,摸了摸,也沒那麽疼了。
看來,不是做夢。
她夜裏迷迷糊糊醒過一次,眼睛半睜不睜的狀态,脖子上有棉簽沾了藥輕輕塗抹的觸感,她嫌疼,好像還踢了那個人一腳。
浴室的燈光映照在尤映西的臉上,膚色的白皙水潤是素顏的天然效果,她正處在熬夜狂歡都不會浮腫憔悴的年齡。而眼下,她想的卻是,昨夜十分浮誇的妝容,也是江晚姿幫忙卸的嗎?
那個女人帶她回來,為她塗藥,幫她卸妝,看似什麽都做了,唯獨沒做的一件事,是為她換衣服。
尤映西抵在淤青上的手指輕輕顫了下,她盯着鏡面裏的自己怔忪了兩秒,才開始脫衣洗澡。
徐念擔心的對象錯了,她不怕,怕的是她。
今天早上拍的是外景戲。
這部電影叫《無人沉醉》,商業片。褚煦知道江晚姿是拍文藝片出身的,但他想賺錢,而江晚姿想嘗試,找了個受衆面非常廣的本子,兩個人一拍即合,組建起來的電影班底大半都很年輕。
江市的濕地公園,臨湖的這片被劇組拉線圍了起來。
剛拍完一場戲,男一號是文藝小生屈離,女一號是去年拿了視後的趙合何,兩個人正披着羽絨服在對戲,屈離手裏還拿着倆包子。姜楊與方白在副導負責的B組。
水天一色,日光欲出而未出,雲邊勾勒着淡淡的金色。昨夜那場雪下了半夜便停了,岸邊凋敝的樹木枯枝上還殘有餘跡。未至冰點的湖面游着一群白天鵝,長而纖細的頸項,伏低下去在水中覓食。
小舟遞過來一部手機,她彎下腰,在江晚姿身旁低語。
電話是否要回撥過去,一向果敢的江晚姿有難得的猶豫。
這期間,無意聽見了攝影師之間的對話。
他們望着遠方,在濕地公園的湖泊之外,山上半腰處只依稀可見金頂的一座廟宇。
“你說那個啊?是華嚴寺,我們江市過年必去的一個地方了,元宵那天還有燈會,幾百年的歷史了,聽說許願還挺靈。”
江晚姿揉了下眉心,還是撥了電話。
那頭是剛洗完澡的人,吹着頭發吹到一半,福至心靈般停了片刻,聽見了手機鈴響。
熟悉的電話號碼,她洗澡之前剛撥過。劃開,接通了,她與對方都有短暫的沉默。
然後,尤映西借着這看似尴尬實則暧昧的沉默辨認出是江晚姿,唇角笑了一下:“喂,你怎麽不說話啊?”
略顯輕佻的笑聲,誠如女孩所言,沒了面具的她,舉止都要外放不少。
不知昨夜的告白與挑逗她想起來多少,但面對少年人永遠勝過成年人的坦蕩,江晚姿唯有甘拜下風,後悔剛才沒有先開口,搶占先機才不至于将氣氛的基調定得如此含糊不清。
江晚姿:“頭疼嗎?”
她跳過問題,直言關心,像她以為的姐姐那樣。
“還好,我昨天晚上有喝很多嗎?”尤映西的本意并非是去酒吧買醉,事實上她喝醉的次數很少,昨天只是想脫下平日裏乖巧文靜的殼子,追求一時片刻的放縱。
本來都想好了差不多的時候就去闵又年家裏過夜,她家離酒吧很近。
江晚姿是計劃之中的意外,這道變數令尤映西沉溺在聲色犬馬光怪陸離的夜裏,耽于享受她們的二人世界,而忘了自己飲酒的初衷。
或許與江晚姿的相處便是莫大的放松,勝過了酒精的作用。
導演椅上翹着腿的漂亮女人,想起昨夜一路攙扶的不易,無奈地笑了一下:“你覺得呢?”
其實不算很多,但一個高中生的酒量能好到哪兒去。
“唉,又給你添麻煩了。”
半幹的頭發尚滴着水,順着還未梳理過微微向上翹起的發梢,落在衣肩上。洇濕的一小片衣料,帶着水潤,像是女孩濃密如薄扇的眼睫之下,那一雙浸在泉水中剔透如玻璃珠的眼睛。
輕輕眨了眨,正準備将話鋒自然而然轉入昨夜摻雜着酒味的告白,但卻忘了,她不提,她也不提,可明明對方昨天晚上才是最清醒的那個。
江晚姿那頭有人的走動聲,器械的聲音也傳過來,尤映西沒來得及開口,那人輕描淡寫:“沒關系,下次再有這樣的場合也可以麻煩我。”
“畢竟,你是尤叔叔的女兒。”
尤映西一愣,偏偏要在末尾加上這一句,她們之間的距離被拉開,像是又回到鄰居的起點。未能說出口的話在喉間一滾,又咽回去了。
她聽出來江晚姿要挂電話了,不甘心,又追問道:“這是你的手機號碼嗎?”
江晚姿閉上眼,在心裏嘆了聲氣,她擅長婉拒擅長冷漠擅長無視,唯獨這一次拿這個只差将喜歡二字擺在明面上的女孩沒有辦法。
因為她知道,自己也是言不由衷。
“工作電話,不是随身帶着的。”
刻意的疏離,江晚姿希望她能懂。
電話那頭有人喊了聲:“江導,這光現在合适嗎?”
簡直像是請來的托,江晚姿順勢挂了電話,因為太過匆匆,倒顯得逃離的意味很濃。
尤映西握着手機的手臂垂落下來,足足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這樣跌宕起伏的心情于她而言是少有,被另一個人掌控着她的喜怒哀樂。
她不禁去想,究竟是在過去的哪個時刻喜歡上了江晚姿。
難過只是片刻,尤映西的骨子裏有堅韌的那一面。
沒有從小學畫,基本功很差,她用時間與努力彌補,在畫室裏熬過一個又一個無人陪伴的夜。夏蟬将歇,冬樹凝淞,一年又一年,她不知疲倦地刷題背單詞,為了滿足俞淑容還沒醒來的那個優秀的夢。
尤映西在意身邊的人對她有何期待,也不惜将真正的自己緊鎖在無人問津蒙塵多年的櫃子裏。
江晚姿想要尤映西成為她生命中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尤映西品味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卻做不到将自己退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倒不是類似于“我偏不”的固執,只是不知怎麽,覺得對方也未必願意就這樣草草中止,她想,可能是江晚姿自始至終的溫柔,給了她篤定的勇氣。
除夕至初七,尤映西真正放假的幾天,不用去補習班,不用去畫室。但因為尤莊琛與俞淑容也放假,往往是她在家裏最難熬的日子。
今年要好一些,可能是因為尤映西在外飄蕩了兩天,回家那日她脫下立領外套,尚未完全褪去的淤青,像是刺痛了俞淑容的雙眼。
她的媽媽騰的一聲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憤怒驟然淡去,少得可憐的疼惜又漫不開來,像是一時拿捏不定,要以什麽态度來對待被她傷害過又被她深深憎恨的這個女兒。
尤映西喊了聲爸媽,便上樓去。
她的背影倔強又冷漠,像是一堵牆,俞淑容想要上前的腳步縮了回去。
自從外公去世,每逢過年都是在自家過的,連大人都覺得無聊的春晚,小品相聲的背景聲裏,尤莊琛鼾聲陣陣。俞淑容在翻着相冊,前半本,都是尤伊暖。
一家人在半小時之前才将對她的思念借由香火的媒介,捎到地府。
尤映西往二樓去,畫室裏的那幅野馬之夜已完成大半,她接着畫,臨近淩晨的時候,起身往外去。
掐着倒計時的點,尤映西披上外衣,推開起了霧的玻璃門,走到陽臺,倚着歐式風格的欄杆,撥了電話,在頻率穩定的嘟嘟聲裏,遠處的天邊綻放起煙火,一簇簇,五光十色,映在漆黑的夜空。
嘟聲戛然而止,響起的是一道熟悉而又好久沒聽過的女聲,壓低了的聲音,音色低沉得迷人。
“喂。”
是喂。
不是喂?她知道是那個女孩。
尤映西:“江晚姿。”
對面嗯了一聲。聽出了尤映西掩飾不住的得意,江晚姿給了她工作電話以期疏離,卻忘記了在江市一中門口接她的時候,她打過電話。
也低估了尤映西的決心,是翻了多久的通話記錄,才找到的這個號碼。
“新年快樂。”
傳來的是女孩壓得低低的,像是在她耳邊只說給她聽的絮語。
新年快樂,我只說給你一個人聽。
江晚姿笑道:“新年快樂。”
她躺在酒店的床上,沒開燈,電影投屏在牆上,黑白的畫面。為了躲避尤映西,謊稱今天要拍戲,沒答應尤莊琛去家裏過年。
酒店在江邊,聚集着慶祝新年的人們。盛放的煙火璀璨如白晝,不一樣的煙火,但是同一片天空。江晚姿頭一次不覺得這砰砰砰的聲音惹人心煩。
她往窗外看,笑了。
新年的第一個禮物,江晚姿收到了。是尤映西的想念,裹挾着她的一腔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