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2
尤莊琛手插着兜,站在窗邊打電話。人至中年,男人依然儒雅清隽,只是那雙眼睛裏,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已被多年來的夫妻不睦蹉跎成疲憊萬分。
自他背棄這段婚姻開始,當初的一往情深都作笑談,感情早就沒有了,之所以藕斷絲連着,不過是因為還有個家,而且不是他們兩個人,還有孩子。
尤莊琛與俞淑容在相看兩厭之後唯一達成的協議是暫時不離婚,為了孩子。那些未痊愈的傷口滋生出埋怨與不忿,冷嘲熱諷,咄咄逼人,大人自以為委曲求全的犧牲,在孩子的眼中是被放大無數倍的痛苦。
很難說初衷是好還是不好,畢竟離婚也是錯。
可能他們就不該在一起。尤莊琛甚至覺得,要是再晚幾年談婚論嫁,他早一些遇見命中注定的那個女人,往後的人生一定不會如此。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
面對癔症時常發作的妻子,尤莊琛一再忍讓,實在忍不了,便走。就像那天,他砸門而出,在小區裏散步,吸着煙,希望冷風吹散苦悶。哪知道家裏差點出了人命。
要是他晚來幾分鐘,俞淑容可能真要将他們的女兒親手掐死。
尤映西的意識裏殘存着一些印象,可能是那種從身到心瀕死的感覺與多年前重合了,俞淑容的歇斯底裏,掐着她的脖子的手青筋暴露。尤映西知道俞淑容那會兒是瘋子,但她怎麽連瘋了都那麽恨她?
在墜入黑暗之前的幾秒裏,尤映西心中竟然湧出複雜的難過,難過于這麽多年她徒勞的努力,既沒有使俞淑容對她的仇恨消弭,更沒有使俞淑容想起她是她的女兒。
很難說,是時光忘了走,還是她們一直停在尤伊暖死的那一刻。
尤映西不知道她昏迷了多久,她做了很長的一個夢,腦子燒得稀裏糊塗的,夢裏的她四五歲的樣子。尤伊暖帶她去買糖,進口的糖果,五顏六色的包裝,裹着巧克力夾心。她小時候喜歡吃。
問了一家又一家,都沒有賣,小尤映西鬧着要吃,尤伊暖走遍整個江市為她去買。
有過的,這不是夢。
尤伊暖對她太好了,雖然她也曾經恨過她,為什麽撇下她一個人走了,為什麽當初就因為尤伊暖想要個妹妹,她就要被生出來受苦。
可是恨真的很少,只占了她對尤伊暖感情的一小部分,甚至連部分都談不上,要以百分數來算,喜歡與依戀是百分之99.9,恨是百分之0.1。
無論是什麽,都注定了餘生的難以忘懷。以至于尤映西知道她并不全是為了俞淑容在演尤伊暖,還有她自己。
尤映西醒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掐傷後的疼痛猶在。
尤莊琛坐在床邊,遞過來一杯插上吸管的溫水。父愛如山,沉重,也沉默,心疼與寬慰在以往總是彙入一句“你媽媽生病了,你要理解”裏,擱在今天,他說不出口了。
看着女兒靜靜喝着水,半晌才想起什麽,摩挲了下膝蓋:“哦,你今天是不是約了朋友去看藝術展?剛剛她打電話過來,我說你生病了,在家休息呢。”
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沒顧得上接。家裏兵荒馬亂的,俞淑容情緒不太穩定,私人醫生打了鎮靜劑才換來這片刻的安寧。
尤映西:“好。”
原來都已經周六了嗎?
外面漆黑一片,冬天天色黑得早,她不知道幾點了,問尤莊琛。
“六點多。”尤莊琛擡腕看表,他以為女兒是在想藝術展的事情,“這會兒應該已經閉展了,還是想去嗎?”
尤映西搖頭。
尤莊琛嘆了聲氣:“好好休息,想吃什麽待會兒劉阿姨來了你跟她說,或者爸爸去給你買。”
“有想吃的嗎?”他問。
尤映西沒有胃口,她提了別的要求:“爸爸,我可以去朋友家裏待一兩天嗎?”
“好,李叔送你過去?”尤莊琛知道她是一根繃了太久的弦,太需要喘息了。
“我想自己去。”
尤莊琛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答應:“要注意着點兒,身體還沒好,燒剛退呢。”
尤映西:“好。”
門從外面合上,尤莊琛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裏。
尤映西撥了個電話,接通以後女人的一聲喂幾乎是用吼出來的,才勉強蓋過震耳欲聾的蹦迪聲。
“徐念,我待會兒過去你那兒。”
“來呗,到了跟我說一聲,我來接你,未成年可進不來。”
尤映西笑了一聲:“你自己不都是未成年。”
“我是老板娘,這能一樣嗎?”
“領證了?”
徐念回頭看了眼吧臺上調酒的男人,她甜蜜地笑:“你傻呀,離法定婚齡還早着呢,再說了,誰要嫁他呀。”
徐念的男朋友阿飛,初見的時候是個小混混,沒什麽大本事,管轄的也就是江市一中後頭那一片。
資金鏈斷了,改造到一半的舊城區,左邊網吧燒烤發廊店,右邊高樓大廈居酒屋,整一個四不像。徐念辍學以後在燒烤店工作,有一次阿飛在水果攤收保護費,嗬,那大背頭油光锃亮的,爛鐵棍往肩上一扛,踩在石墩子上的帆布鞋盜版匡威的鞋标都掉了一半。
乍一看就過得不怎麽好的男人,保護費沒收着,對面居酒屋那頭走過來幾個城管,攆的是小攤小販,他賊膽小,也跟着跑了。水果攤主的女兒掉了隊,杵在往四面八方作鳥獸散的人流裏茫然無措。
阿飛一把将小女孩扛在肩上,健步如飛又帶着些江湖俠氣的背影令看熱鬧的徐念都忘了給烤串刷油。
人不帥,還有點矮,但架不住她喜歡。
徐念沒念書的天賦,運氣全點在賺錢上,跟阿飛在一起沒多久就發了筆財。她目光長遠,沒花錢如流水,而是錢生錢,過了一兩年便盤下一個行将倒閉的酒吧。
徐念做生意的頭腦好,阿飛還去成人夜校裏學了些東西,能幫上忙。如今這家酒吧已經成了江市數一數二的娛樂場所,聚集了熱愛夜生活的年輕人。
深夜的江市,燈火璀璨,造型古樸的燈籠懸在路燈上,五光十色的燈串裝飾着樹,年味很濃。
想來燕京年味更濃,前兩天顧徐希還在群裏發了幾張照片,是她随着爸媽在廟裏上香祈福,虛化的背景裏能瞧見賊多的人。顧徐希屬于五官是其次,很有氛圍美的那類,但照片裏軍大衣往身上一裹,那氛圍陡然變成土味。
賈迦佳:啧,顧美人兒,咱大首都有這麽冷嗎?你不是一直兩件衣服過冬嗎?
賈迦佳已經去國外度假了。
她爸爸去國外念書的時候認識的她媽,一美國人,華裔。一家人節日觀念都很淡,每逢過年總是提前幾天送了禮走了親戚,便出去玩。
顧徐希:是兩件啊,軍大衣裏頭是內衣。你們不知道,我前天晚上嗨到兩三點,我媽五點多掀我被窩,說什麽上香要趕吉時,妝都不讓我化,跟她借支口紅随便擦擦,那色號,真不是我能駕馭的。
照片裏顧徐希的唇色帶紫,沒了平時往嚣張裏化的妝容,還稍微有點嫩的氣質壓不下這唇色,像是中了毒。鞠躬都一臉沒睡醒的樣子,也不知道哪方佛祖寬宏大量會保佑她。
顧家生意做得大,聽說祖上是受過高僧點化的,這點順遂也沒想到能傳好幾代,所以顧家掌權的幾個都算是虔誠的信徒。顧徐希上面還有個哥,她沒什麽繼承家業的壓力。
在自家公司謀個職,随便玩玩,賺的還沒她花的多。
四人群裏還有個辛予可,從小拍廣告,現在當了模特。這仨聊天的時候,她還在工作,沒空回消息。等閑下來了,發了句:阿晚,你過年回來不?咱攢個局啊。
江晚姿:不回來了,趕着拍戲,以後聚。
這幾個都知道她從小與家裏的關系就不鹹不淡的,爸媽不管還是其次,主要是她外婆走那會兒。溫以靜還在國外,那樁生意很大,溫以靜咬着不肯放,沒回去送終。
康茵咽氣之前抓着江晚姿的手,緊緊的,像是攥着她這一生想了很久都沒有成真的念想,老人的喉嚨裏艱難吐出一句:“你媽媽真像他啊。”
說的是溫杜原,她想要一起過日子的男人,卻只想與學術白頭到老。
願望成真,死都是死在書桌上。
外婆那時是笑着的,像是釋懷了,又像是假裝的了無遺憾。但江晚姿笑不出來,她哭了很久,老人的那點不圓滿也成了她的殘缺。江晚姿是天上那彎月亮,她身上有康茵的溫柔,親眼目睹着親人之間的冷漠,不管是夫妻還是母女,為什麽越是親密的關系越會造成痛苦與缺憾?
她不想痛苦,溫柔迫不得已成了糊在軀殼的皮,她骨子裏不相信永恒,星星因為月亮散發的冷意而不願與她出現在同一片夜空。
方白第一眼見到這位這幾天頻繁上熱搜的導演便覺得她冷,先是鄭令原,再是井星,江晚姿的名字一下子成了圈內圈外人熱衷的談資。
試鏡的時候方白看着她就緊張,江晚姿手裏轉着筆,翹着腿翻了翻方白的資料:“随便演,我都見過井星那種演技了,別怕。”
房間裏的人都笑了。
江晚姿的笑意不達眼底,只浮在面上,那雙眼睛在方白的臉上一掠而過,像是一簇火苗,方白臉頰都燙起來。想起網上那些不知真假的傳言,江晚姿的風情與多情,這會兒,她在對方的目光裏好像窺見了幾分。想想她只不過是個陌生人,江晚姿是不是盯個木頭都能深情款款?
方白被敲定下來替代井星出演女二號,她在西江藝術大學表演系讀大三,條件很好,大一簽約公司,演員之路走得順風順水。
進組以來方白的表現不錯,被井星耽誤的進度這幾天一點點補回來,江晚姿心情都好了。
這天下戲,江晚姿請客吃飯,賞臉的人不少,散夥的時候還有一些人沒盡興。褚煦便出主意,去酒吧喝酒蹦迪。
選的是江市一家很有名氣的酒吧。
到的時候都沒車位了,司機将車停在路邊,讓一夥人下車,他再找地方停車。
江晚姿兩手插兜,将腿一邁鑽出車門,因為身條太好,這下車的姿勢又有些裝逼,一下子引來不少行人的注目。她擡眼看見眼前的酒吧霓虹燈閃亮,店名叫做萬念俱飛。
褚煦叼着支煙,啧了一聲:“特別呀,這名兒。”
他瞥了眼剛下車的方白,湊過去問:“怎麽樣這女孩兒?”
江晚姿知道褚煦的意思,這陣子身邊不少朋友都希望她脫單,她都不明白,合着大家都覺得鄭令原是給她造成什麽情感陰霾走不出來了是嗎?
“還行。”江晚姿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一句話将還想做媒的褚煦堵得閉了嘴:“女裝的你也不差,挺漂亮的。”
褚煦的影帝男友盛沛前幾天過生日,褚煦沒什麽異裝癖,為了哄盛沛開心,一身女裝火遍朋友圈。還有不知情的來問盛沛這是交女友了?
盛沛與褚煦是地下戀,只等盛沛再拿個金羚獎影帝,三金大滿貫,他倆就要退圈去國外領證結婚。
是真愛,江晚姿還挺羨慕的,她沒有這樣濃烈到可以放棄事業的感情對象。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