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尤映西醒來發現自己好像感冒了,她一把将還在上下鬧騰的鬧鈴摁了,用手背試了試額頭的溫度。沒有燒,但喉嚨幹澀,還有點疼,下床的時候頭重腳輕。
她是早産兒,身體從小就不好,冬夏兩季總會生病,也不用天氣異常,極冷或極寒或是淋雨都不是主因,好像有個KPI,年底之前沒完成都可能會連病好幾次。
這點不舒服對她來說還在可以忍耐的範圍內,她洗漱了,背起書包,下樓之前停在畫架面前盯了那副未完工的畫好一會兒,估量着大概什麽時候能畫好。
那天在江晚姿的家裏見到那面空蕩蕩的牆壁,尤映西一下子有了回禮的主意。早在收了人家口紅的時候就考慮過這事,但對方明顯不差錢,她也不了解喜好,送什麽成了難題。
好在她還有畫畫這麽一個拿得出手的技能,雖然也不值幾個錢,但好歹是心意。
尤映西往樓下走,咳嗽了幾聲。她心想,其實有些嘲諷,她長這麽大,唯一會的是她厭惡到骨子裏的東西。
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但至少從小就不喜歡學畫。那個時候對表演産生的興趣還在表面,只是三不五時會央着外公帶她去外婆以前在的那個話劇團看表演,沒來得及深入就變成她姐的替代品。
早就過了培養興趣的年齡,人生也變得像是狗尾續貂,尤伊暖是貂,她是狗尾。
連這條配不上貂的狗尾都是她沒日沒夜啃習題做卷子才勉強續上去的,闵又年陶歡歡都覺得奇怪,她不是以後要讀美院嗎,文化課不用這麽高的分數吧?
用的。因為她不是自己,她是意外身亡的尤伊暖,是俞淑容用來安慰自己的假想。
尤映西坐在餐桌上,劉阿姨端來早餐。
一杯牛奶,一個三明治,一個蘋果。
她沒什麽胃口,但想想一整天的學習,還是要吃。咬了一口三明治,花生醬的味道在嘴裏散開來,尤映西眉頭一皺,将還沒吃進去的三明治吐了出來。
“阿姨,三明治是我媽做的嗎?”
劉阿姨:“是啊,學校有事,太太今天起得早,說要親自為你做早餐。”
她覺着這孩子口吻不太對,聽着也蔫巴巴的,回頭看了一眼,三明治十分豐盛,夾着荷包蛋火腿還有西紅柿,花生醬裹得太多都已經滿溢出來。
“哎喲,這……”劉阿姨幾個健步上前,看了看三明治,又看了看臉色有些蒼白的尤映西。
她幾年前才來的尤家,廚藝好,認真又細致。照顧一家三口的衣食起居自然知道尤映西花生過敏,她為孩子做的三明治從來都是裹的沙拉醬。
劉阿姨用圍裙擦了擦手,一時有些局促,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廚房調料架上沙拉醬與花生醬沒放在一塊兒啊。
她只得笑了笑:“八成是太太趕着去學校,弄錯了,阿姨給你重新做一個,時間來得及的。”
“不用了阿姨,我喝牛奶就好。”
尤映西嗓子疼,分了好幾口才喝下牛奶,蘋果也沒拿。去電視機櫃底下的抽屜裏翻出藥箱,倒了杯水,吃了感冒藥和過敏藥。
過敏藥不是很好翻到,小小的一瓶,家裏就只有她會對有些食物過敏,別人都是百無禁忌。剛才只吃下去一丁點花生醬,應該沒什麽事。
她站起來的時候突然頭暈,扶了扶桌子。
劉阿姨在廚房收拾東西,尤映西說一聲劉阿姨我上課去了,她哎哎點頭,覺得這孩子真是很聽話。
尤映西在玄關換鞋,她看了眼衣架上長長地垂下來的那匹綠色圍巾,是去年俞淑容親手織的,說要送給女兒,是她喜歡的顏色。
尤映西當時差點兒問出口,是哪個女兒?
但她沒問,太傷人了,傷人傷己。
俞淑容沒記錯,喜歡吃花生醬的是尤伊暖,喜歡綠色的也是尤伊暖。
她只是病了。
在尤伊暖死之後,俞淑容不僅患上了躁郁症,還産生了間歇性的記憶錯亂。
關于尤伊暖的回憶俞淑容有完整的版本,是回不去的時光。還有另一個支離破碎的版本,在九又四分之三站臺乘坐異時空的列車,像一根根釘子将尤映西釘成俞淑容想要的樣子,她的喜好,她的性格,要是連她的臉,都是尤伊暖就更好了。
尤映西很少與俞淑容對視,僅有的那麽幾次,她都覺得俞淑容是在透過她的面容看另一個人,因為眼神太溫柔了,從來沒對她用過。
明明不是很像。尤映西想過很多次,她不該出生的,本來那個時候也是為了尤伊暖,想要個妹妹,才有的她。俞淑容眼裏,她算什麽?
少數幾個知道這些事的她的朋友,闵又年陶歡歡之類都說尤映西太能忍了,怎麽這麽能忍?她們本來就是叛逆又脆弱的年紀,這些事擱在誰身上不得鬧個離家出走割個腕跳個樓什麽的。
是啊,這樣就解脫了。尤映西不是沒這些想法,也曾經在放學以後走到無人的天臺,半只腳都懸空了,身體也被高樓的風吹得搖搖欲墜。
最後還是走下來了,像一只脫不了繭的蠶,退回蛹裏,拖着尤映西千瘡百孔的軀殼,演着尤伊暖完美無缺的角色。
為什麽?
因為,尤伊暖是因為她才死的。
她對尤伊暖的想念,從來都只多不少,甚至希望死的人是她,這樣大家就都不會痛苦了。
上課鈴響,補習班的老師臂彎搭着一沓試卷走了進來。
“同學們,上次小考的分數出來了,我們這節課主要來講卷子。這次的分數像以前一樣,都通過短信的形式告知了家長,因為試卷有一定的難度,沒考好的同學不要氣餒,這次沒有滿分,最高分143。”
試卷發到尤映西的桌上,140分,與她前幾天複盤之後預估的分數一致。就差在附加題,她沒時間做,前面都是滿分。
尤映西揉了揉卷子,不太有精神,她身體不舒服,感冒藥的藥效上來了,開始困,喉嚨有點燒。
就這樣一直死撐到下課,中午吃完飯難得沒做卷子,趴在餐桌上睡覺。
鬧鈴響起的時候,李叔想讓尤映西多睡會兒,緊忙伸手劃掉。
尤映西微微擡起頭,眼皮都泛着些病态的紅,聲音沙啞得很:“時間到了嗎?”
她咳了幾聲:“走吧李叔。”
她站起來,都有些站不穩。
李叔唉了一聲:“還去什麽呀你這……都生病了,給畫室老師打個電話請假。”
他說着,掏出了手機,尤映西搖頭:“沒那麽嚴重,不用請假。”
書包還有畫筒她實在背不了了,遞給了李叔,兩手空空,腳步虛浮地往外走。
李叔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知道勸不動,只好随她去了。
他知道的,這孩子表面看着像流水,東西南北高低陡緩,好像怎樣都可以,其實她一直都朝着一個方向一直都只走一條路,過不去的坎兒咬牙都要過,死倔。
但真有那麽一道坎兒,可能是她這輩子都過不去的。被堵在那兒,日子久了,成了一灘死水,腐朽了似的。
症結是她姐姐尤伊暖。
李叔喜歡這個孩子,聰明孝順,早些年尤莊琛與俞淑容因為有她在,怎麽都吵不起來,兩口子剛瞪上眼,尤伊暖便出來勸和,三言兩語俞淑容一準笑出聲來,她笑了,尤莊琛那性子,本來就是吵不起來的。
尤伊暖對妹妹更好,她把妹妹藏在自己的身後,擋住烈日與寒風,也扛住所有來自于成人世界的壓力。她知道俞淑容想要什麽樣的女兒,驕傲她來做,尤映西只要開心就好。
尤映西依賴她,喜歡她,做什麽都離不開她。
尤映西小學畢業典禮那天,尤伊暖在參加夏令營,不顧潑瓢大雨,非要趕去參加,路上出了車禍。肇事司機酒駕,尤伊暖坐的車躲避不及,兩輛汽車被撞得面目全非,事故現場焦煙陣陣。
尤伊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上了手術臺的瞬間,心髒驟停。
傍晚六點,尤映西從畫室下課回來。
一進家門,她還沒看清眼前的場景,迎面而來一記耳光,帶病上課了一天,她都虛脫了,也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沒有堅持,被那股不輕的力道帶得直接摔在了地上。
俞淑容:“你怎麽能才考那麽一點分數?滿分很難嗎?你天天在補習班都學的什麽啊?”
俞淑容在知道分數的時候就已經發作過一次了,她可以接受尤映西沒考滿分,但怎麽能是第二,她的女兒怎麽可以不是第一?她沖着尤莊琛,吼的都是舊賬,要麽是外遇要麽是他不關心家裏,尤莊琛忍了又忍,砸門而出。
沒一會兒,尤映西就回來了。這一巴掌俞淑容是連帶着對尤莊琛的恨意打的,因為尤莊琛就是在她懷尤映西的時候出的軌。這個孩子,懷她的時候被戴了綠帽,生她的時候答辯延期,養她養到一半心愛的女兒沒了。
孽障。讨債的。
俞淑容看着尤映西,像是在看仇人。
尤映西還是在地上,劉阿姨扶她,她沒起來,靠着牆,臉頰上的指印十分明顯,浮腫得很快。她緊緊咬着唇,臉色慘白,神情倔強又冷漠,眼神帶着想與世界一起毀滅的冷意,盯着眼前的虛空,想起多年前在醫院裏刻骨銘心的回憶。
突然滅燈的急救室。一巴掌,還有朝她踢過來的高跟鞋,路過的護士手裏有托盤,俞淑容瘋了,看也不看,抄起輸液瓶就往她身上砸。
支離破碎,是玻璃,還有她們之間本就不深厚的感情。
她身上是血是傷口,俞淑容被回過神來的尤莊琛用雙臂緊緊箍住,一向雍容端莊的女人因為精神支柱的崩壞撕裂了她身上華麗的衣袍,原來裏面也爬滿了腐爛的蛆,從男人出軌以後就蠶食着她。
俞淑容踢蹬着,哭着,高跟鞋飛上天空又落下,在醫院的長廊上演着鬧劇。
抛物線像是預示着尤映西以後的人生,跌到谷底。
俞淑容咒罵:“你怎麽不去死啊?死的怎麽不是你?怎麽不是你啊?!”
是啊。我也想知道,死的為什麽不是我?
本來我也不重要。
眼前的世界突然黑了一片,尤映西暈倒的剎那聽見了尤莊琛怒極又心疼的聲音:“這是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