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
宋可其家離畫室不遠,過了幾個紅綠燈就到了。
她下車之前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在身後耐心耗盡的車喇叭催促之下說了出來:“小江姐姐,那個,可能不太禮貌,我就是想說你人其實蠻好的,沒網上說的那麽……”
□□兩個字實在沒法說出口,宋可其覺得太髒了,配不上眼前這個人。
江晚姿淡然笑道:“沒事,我不在意這些。”
等宋可其下了車,她将車發動,直走又掉頭。坐在副駕上的女孩神經兮兮地學着宋可其的口吻:“小江姐姐,那個,可能不太禮貌,我就是想問,你是什麽時候跟鄭令原在一起的啊?”
尤映西看見江晚姿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她頓時有些後悔,是哪根筋搭錯了突然來這麽一嘴。
車內一片寂靜。
雨刷上下刮動發出有規律的唰唰聲,尤映西伸出手隔着車窗摸了摸它,動作很溫柔,像将它當做了活物。江晚姿這才有了反應,不解道:“你這是?”
“啊?我……我好像說了不太好的。它出聲幫我解圍,才沒那麽尴尬,要謝謝它。”尤映西滿臉歉意,“對不起啊,是不是不該問?”
太孩子氣了,也很靈啊,怎麽能想到這個,不愧是學藝術的。江晚姿實在沒忍住笑了好一會兒,前面塞車了,她将頭微微向後靠以緩解開車的疲勞,頸項膚色雪白,幾根青色的血管隐隐約約,埋在細膩潤澤的肌膚之下。
江晚姿的手輕輕叩在方向盤上,她的指甲長長了,也沒剪,一聲一聲的輕叩,聲音清脆。
“我想想,應該是今年春天的時候吧?”
“今年?”尤映西想了想,“那就不是拍電影的時候了?”
江晚姿好半天才明白尤映西說的是《野馬之夜》,外界都以為那是她與鄭令原的定情之作,其實不是,她們是後來才在一起的。
“不是,是一次慈善晚會。”
江晚姿點到即止,多的她也不想談。她不是喜歡活在過去的人,再說與鄭令原的那段感情開始得突然,結束得倉促,還沒什麽好沉湎的。
尤映西忽然笑了起來,嘴角彎的弧度特別明顯,江晚姿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麽笑,也是這會兒才發現她兩頰有淺淺的梨渦,像兩個小括弧。
“那我知道了,你拍塊木頭都好看吧?”
跟愛不愛她又有什麽關系?
這不是恭維,更像玩笑,但還是在誇,一般人可能都會推辭幾句,說沒有那麽厲害之類。
江晚姿想都沒想,直接承認:“是這樣。”
家裏世代都是商人,沒人幹這行。但她電影方面的天賦與生俱來,有幾分天選之女的意思。大學四年被老師誇過很多次。第一次導演電影的時候,經驗豐富的副導嘆服于她對鏡頭的運用與理解。很多東西還真是天生的,後天學得再爐火純青匠氣都十分濃郁。
當年《野馬之夜》剛上映,引起的轟動不小。票房限于電影類型的受衆群,不算高,但榮獲國內三大電影獎之一的金桔獎最佳電影導演,年少成名前途無量。
尤映西:“那你要不試試拍拍我?”
江晚姿停頓兩秒,擡起手,在她摘了貝雷帽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
“拍了。”
“……不是這個拍嘛……”
尤映西抓着江晚姿那只想要收回去的手晃啊晃。她不是喜歡撒嬌的人,可能是因為這張臉,從小就這樣,想要什麽別人都給,久而久之她都忘了這世上還有索求這麽一回事。
等長大一些的時候,因為陡然發生的變故,這個家失去了一個平衡點。父母經年累月的冷戰争吵,互相折磨,她在這片無人照顧而又貧瘠的土壤裏艱難生長,破土了,也是一株病态的花。
闵又年不了解的時候曾經說過羨慕她,那麽漂亮的臉,那麽好的家世,無憂無慮的人生。直至無意之中窺探到實情,才為沒有深思熟慮的發言感到懊悔。
原來羨慕這樣的詞,也會傷到她。
尤映西意識到自己在撒嬌以後愣了一下。
江晚姿單手掌着方向盤,她喜歡開有分寸感的玩笑,也分人,面對井星那樣的,簡簡單單一個滾都算是溫和。
一腳剎車,将車穩穩當當停在了堵成露天停車場的十字路口,江晚姿:“手機給我。”
尤映西乖乖照做。
沒解鎖,手指往上一滑,便進入拍照頁面。江晚姿将攝像頭對準尤映西,後者宛如在參加什麽平面模特的面試,還是被刷下來就要睡大街沒飯吃後果很嚴重的那類。
戴上貝雷帽在擺造型,理理頭發又照照鏡子。江晚姿想起宋可其說她臭美不系圍裙,沾上的那一點顏料都不知道能不能洗幹淨。臭美也要有資本才能臭,她是有這個資本。
還沒做好準備呢,手機就被甩回懷裏。
尤映西抓着鏡子一臉錯愕:“……拍完了?”
“是啊。”
她不相信,打開相冊翻看。
是個垃圾桶,她往窗外看,人行道上有只塞滿了垃圾還有一杯沒喝完的奶茶卡在邊沿污水橫流的垃圾桶,與相冊裏的那只如出一轍。
尤映西頓時像個洩了氣的氣球,氣餒得很。江晚姿看了她一眼,女孩生氣的時候似乎很喜歡鼓起臉頰,倉鼠似的。
前方的車流開始松動,江晚姿有些困,打了個呵欠跟上去,還不忘逗她:“怎麽樣,好看吧?”
“不好看。”尤映西沒有鑒賞垃圾桶肖像照的興趣。她不小心往後多翻了一張。人一下子就愣住了,壓在屏幕上的那根手指挪開,見到了自己的照片。
是剛戴上貝雷帽的那一刻,抓拍,車裏的空調風剛好吹起尤映西額前的幾根發絲,她的緊張不安因為這個小意外而短暫地消失了,表情随意而生動。
江晚姿盯着前方的路況,朝她分過去幾寸餘光,見她翻到了那張藏在垃圾桶後面的照片,莞爾一笑:“真的不好看嗎?”
“……”尤映西手指搭着帽檐,将貝雷帽滑下來略略遮住自己的眼神,嗡嗡回答,“好看。”
特別好看。
她在黑暗之中偷偷将手機屏保給換了。
這頓飯是早該一起吃的。
尤莊琛是講情義講禮節的人,舊友托他照顧女兒,他既然答應就要做到。人到江市,給直接安排住在家對面,凡事都好照料。雖說人已經成年,但過個月餘還要去西江藝術大學念碩士,在尤家,只要還在念書都能領壓歲錢,在他眼裏江晚姿還是個孩子。
不管是接風宴還是話家常,沒有名頭也要帶着孩子一起吃個便飯,別孤零零的。只是被他一連好幾天的出差給耽誤到了今天。
天氣嚴寒,尤莊琛吩咐劉阿姨做了羊蠍子火鍋。
他為這事還問過老同學,你女兒有什麽忌口嗎?吃不吃辣,海鮮過敏?江承毅一概不知,似乎也覺得自己這個當父親的實在失職,于是扭頭去問溫以靜。半晌沒了動靜,尤莊琛自己家裏就有本難念的經,将心比心,便沒再強求,正要挂斷的時候有人開了口。
“尤叔叔你好,一點點辣可以的,小九不是過敏體質,沒有忌口。”
尤莊琛握着手機回想一番,噢,是江旭冬的聲音。這孩子好像大江晚姿一歲多,他前些年去參加江承毅長子的婚禮時見過,儀表堂堂,又有涵養。
江承毅在家中不是獨子,還有別的兄弟姐妹。想來是江晚姿在江家這一輩裏序齒行九,家裏人喚她小九。
門鎖咔嗒一響,尤莊琛與俞淑容都迎上去。
先進門的是尤映西,她喊了聲爸媽,尤莊琛笑着應了。俞淑容防狼似的将她拽到自己身邊,唠叨她怎麽把衣服弄髒了。尤映西說是畫畫不小心弄的,俞淑容讓她脫下來改天送去幹洗店。
她答應着,想起昨天半夜裏兩人的吵架,八成是因為今天這頓飯。
俞淑容不怎麽歡迎江晚姿來家裏做客,多年前見過她一次,印象其實是好的。俞淑容不知道江晚姿主要是被外婆養大的,那個時候還半是客套半是真心地誇過溫以靜教女有方。
可惜了,這樣的孩子竟走上了歪路。
江晚姿緊随其後走了進來,穿着得體,謙和懂禮,打了招呼,遞上兩盒禮品。
尤映西穿好拖鞋便上樓去換衣服,剛才還別在江晚姿毛衣上的胸針在兩人下車之前回到了尤映西的帽子上。
俞淑容接過禮品,尤莊琛笑容和藹:“辛苦你了,還去接這孩子回來。”
江晚姿:“不辛苦,從劇組過來會路過,順便而已。”
尤莊琛又關心她下周過年是否要回家的事,這是昨天通話時江承毅随口提的,沒那麽在意,好像這個女兒回不回家過年都無所謂。但尤莊琛覺得還是要問問。
江晚姿:“這個要看劇組拍戲的進度。”
尤莊琛聽出來是搪塞,也看得出她與家裏的感情淡的很,便道:“要是時間不允許,回去不方便,來這裏過也一樣的。”
江晚姿點頭應是。
尤莊琛與江承毅高中的時候交情甚好,如今見到好友的女兒,往事歷歷在目,席間不免生出許多感慨。江晚姿不像一般的晚輩厭于長輩的絮叨與懷舊,陪着聊天,陪着喝酒。
她健談,但不顯耀,即便是與尤莊琛相悖的觀點,都很少争論。一頓飯下來,連俞淑容都對她改觀不少,臨走時,還送了親自烘焙的蛋糕,又因為下雨,讓尤映西撐傘送她回家。
尤映西愣了一下,看了看窗外也沒下多大的雨:“我送嗎?”
她礙于俞淑容的态度,吃飯的時候都很少與江晚姿交流,這會兒俞淑容還要将她推過去了。
俞淑容遞了把傘:“小江姐姐數學那麽好,還什麽都會一些,你多向人家學學。”
尤映西:“……噢。”
不是之前還嫌人家同性戀,怎麽她媽這樣的人也慕強嗎?
沒等尤映西回應,江晚姿自己将傘接了去,道別,換了鞋便往外走。尤映西見她腳步有些踉跄,連放在手邊的蛋糕都忘了拿,連忙将帆布鞋當拖鞋踩,提着蛋糕追了出去。
江晚姿走在黑夜裏,腳步邁得又大又急,不像個女孩子,身影瘦條條的,像她頭頂上缺了一半的月亮,伶仃又清冷。
尤映西想起剛才尤莊琛興頭上與江承毅連了個視頻,江晚姿面對她父親,半晌無言,連那聲爸都是咽下一口酒才勉強喊出口的。肉眼可見的不情願,江承毅應了個嗯,也沒下文了。
好不到哪去。
“你別走那麽快,都喝醉了還……”
尤映西被不知道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江晚姿穩穩地扶住她,雨傘向她傾斜,聲音有股酒味:“你不是不來嗎?你醉還是我醉,走都走不穩。”
“你沒醉啊?”尤映西看了她一眼。
江晚姿笑:“酒量好着呢。”
“那你在外面也少喝點吧,畢竟一個人。”
也挺孤獨的,是今天才發現。
“擔心我?”江晚姿識別了指紋,門鎖打開。她開燈,在突然的光亮裏她的眼睛像着了火,有些灼人,“一般都是別人在我這兒吃虧。”
尤映西杵在門前愣了愣,吃虧二字被她理解得帶了顏色。
腦袋被人揉了一下,江晚姿收了傘,收了蛋糕:“想什麽呢,我是說在酒桌上。”
“進來坐會兒吧。”江晚姿将蛋糕放在桌上,風衣脫了往衣架挂,倒了兩杯溫水。一杯遞過去,見尤映西正盯着客廳那面空蕩蕩的牆壁。
江晚姿環顧四下,從搬進來到現在,總共她也沒在這兒住過幾次,她是個工作狂,劇組歇哪兒她歇哪兒,鬧鬧騰騰的環境裏心裏反而很舒坦。
家具是本來就有的,有些她嫌醜,有些她嫌風格不搭,第一天她就帶着小舟過來,指着這個指着那個,統統不要。
來了新的,她又沒空擺弄,乃至她左手邊一套沙發布都還沒揭掉。
江晚姿喝了水,嘩啦一下将沙發布揭開,算是騰出個能落座又舒服的地方。她看了眼女孩的背影,忽然想起什麽,問道:“對了,你姐姐呢?又去比賽了嗎?”
之前在燕京就沒見到。
遲了幾秒,尤映西回答:“她去世了。”
她正端着水杯喝水,嘴唇擱在杯沿上,聲音嗡嗡的,還有點沉,像是在這杯子裏溺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