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9
江晚姿走到了畫室門口,冷冷清清,她以為沒人,畫筆沙沙沙的聲音微弱極了,差點兒被窗外的雨聲蓋住。她側過頭,這才在牆角處見到人。
尤映西的身影單薄瘦削,幾乎被身側的一座半身石膏雕像全都遮住。她今天穿得很溫暖,衛衣搭着一件雙排羊角扣外套,頭上戴着一頂米色的貝雷帽,帽子靠近江晚姿的這一側別了個大胖貓的胸針。
十七八歲的女孩兒,衣服不知是自己搭的還是俞淑容搭的,幾次見面穿着都很漂亮。
畫着畫着,她拿着畫筆的手頓了頓,不知是被什麽難住了,眉頭微蹙,右頰鼓起一個小小的包。太專注,也沒發現有人。
畫室的老師剛走,宣布下課以後他又留下來單獨指導了尤映西一會兒。他的偏愛注入行動裏,大家嫉妒雖嫉妒,但也能理解。誰讓這個女孩身上那麽多光環。
家裏書畫兩界的人脈都有,只要潛心在裏面,日後的成就可想而知。
宋可其見老師唠叨個半天,等不及了,先自己去洗了畫具。等回來的時候見到畫室門口有個女人,個子高大卷發,粗略一看是個美女。畫室這層的電梯沒鎖,因為名聲在外,附近好奇來觀望的人不少,周末還有家長帶着孩子過來。
她沒當回事,徑直往裏走,走了沒兩步忽然停下來,回頭看向門邊那人,眼睛瞪如銅鈴,一個大大的卧槽來得突然,吓得尤映西抖了抖,畫筆上的顏料便滴到了衣襟上。
她從包裏翻出紙巾,一手拿着紙巾,一手拿着水杯,杯口對着盛着污水的小桶,倒了一些水将紙巾浸濕。勉強擦掉一些,但還是在衣服上留下了一小團青黑色的污漬。
看了看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兒的江晚姿,又看了看畫架上夾着的畫作。離尤映西預想的進度還差一些,她不喜歡将計劃好的事情拖到以後來做。
為難了一會兒,尤映西最終放棄了,她的自律與強迫症都輸給了見到江晚姿就開始心律不齊的身體反應。尤映西收拾着眼前的一片狼藉。
江晚姿顯然也有些驚訝,但反應沒那麽大,對眼前這個不認識的女孩笑了笑:“怎麽了?”
她的聲音不像大多數女生的纖細甜美,冷一些,慣常說話的音調又壓得很低,顯得慵懶而随性,還有點煙嗓的味道,但沒那麽粗。
“你是江晚姿嗎?就是拍電影的那個?”宋可其健步上前,将江晚姿看了又看。
江晚姿略一思忖後輕輕點頭,便見到女孩兒在她眼前激動地上下亂跳的模樣,歡呼聲大得幾乎要将樓板震塌。江晚姿不明所以,如是過了半分鐘左右,宋可其終于冷靜下來,解釋道:“我我我叫宋可其,我是你的粉絲,我特別喜歡《野馬之夜》!”
宋可其還因為這部電影成了鄭令原的影迷,只是鄭令原後續的作品都質量不高,總是在男人戲裏當花瓶,演技沒有凸顯的餘地,人設也很差。
她後來慢慢沒去關注了,但這部電影真是她心裏的白月光,還想着哪天一定要見見導演。
這會兒見到真人,激動得說話都磕磕巴巴。
尤映西拎着小水桶要去隔壁的水房洗畫具,走到門邊,朝低着頭在宋可其匆忙找到的一個小本子上簽字的江晚姿問道:“你怎麽來了?”
宋可其愣了愣,目光在二人之間來來回回,突然明白了今天見到江晚姿好像并不是巧合。
“尤叔叔讓我來接你,順便回家吃飯。”江晚姿擡頭看了尤映西一眼,又垂下頭寫字。宋可其要的不只是簽名,還有電影裏一句很經典的臺詞。
宋可其湊過去踮起腳尖看,不禁哇塞一聲:“好好看的字啊。”
尤映西個子要高過宋可其不少,她不用踮腳,稍稍仰頭就能看見。江晚姿握筆的姿勢其實不太對,大拇指包着食指,前兩天還瑩白潔淨的指甲塗了靛青色,那只手在小方格的紙上留下了硬淨疏闊的字,筆觸鋒利轉角又圓潤而平滑。
像她的人,表面是冷的,相處起來又很舒服。
“我爸都沒說。”
江晚姿已經在收尾,有幾根發絲垂落到她耳邊,微微卷起的弧度。尤映西這才注意到她不僅做了美甲,連頭發也卷了。
江晚姿:“可能忘了吧,我還能騙你嗎?”
她不禁莞爾,簽完字将東西都遞給宋可其,沒留神這位小粉絲挨自己挨得挺近,紙筆都沒遞過去,被宋可其湊過來的身體擋了一下。
兩個人的肩膀緊緊挨在一起,這一幕真的有些礙眼。尤映西幾乎是本能,手快過腦子地将宋可其往後一拽,猝不及防之下,宋可其差點兒沒站穩,瞪她:“你幹嘛呀?”
“陪我去洗畫具,還有衣服,你看,都是被你吓的。”
宋可其本意是想要個合影,畢竟這位導演實在是太漂亮了,怎麽混的是幕後,要是個演員,啧,鄭令原那張臉真不算什麽。這會兒被尤映西髒了的衣襟吓了一跳,也忘了合影的事:“怎麽這麽一大塊?顏料弄的啊?讓你系圍裙你不系,臭美吧?”
宋可其怪心疼這件外套的,說她知道一家幹洗店洗得還挺幹淨。
尤映西擡頭看了江晚姿一眼:“你等我一下。”
江晚姿點頭:“好。”
水房就在隔壁,兩個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江晚姿的目光落在地上。走廊鋪着青灰色的瓷磚,尤映西大力之下一手拎着的水桶搖搖晃晃,濺出來不少水,一小灘痕跡,被瓷磚的底色襯着,乍一看都不怎麽能看出來。
明顯的是尤映西剛才的眼神。
她眼睛很大,不是稍微用點力瞪人都像翻白眼的三白眼,而是又大又圓,盛滿了很多情緒一不小心就溢出來也不自知的那類。
就像尤映西剛才擡眸盯的那一眼,直勾勾的,摻雜了很多情感。可以被解釋為我不想別人挨你這麽近。占有欲嗎?不全是。江晚姿想了想,她也是走過這個年紀的,那個時候喜歡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本能。
事後才會想起要去為一次牽手一次擁抱找個當時為什麽這麽做的理由。
三人乘電梯下到一樓,都在門前止了步伐。
雨下得有些大,對面的地鐵站入口處還杵着不少沒帶傘的人在避雨,外賣員都穿着雨衣穿行在商廈之間。走過兩個白領,一起撐着一把大黑傘,肩頭都被淋濕一小片。
江晚姿無奈極了:“燕京的冬天很少會下這麽大的雨。”
她下車那會兒已經在飄雨,但沒想到會變這麽大。
宋可其:“沒事,我有傘。西西,你帶傘了嗎?”
“嗯,帶了。”尤映西有随身帶傘的習慣,三折傘,也不重,還是兩用的,遮陽避雨都可以。
尤映西将傘撐開,舉到頭頂,向身旁移過去幾分,江晚姿順勢鑽了進來。
她擡頭往上看了一眼,淡藍色的傘面被傘骨一分為六,日本那部動畫片裏的起司貓正沖着她眨眼。成年以後江晚姿就沒用過這麽小女生的東西,不免笑了一下。
雨傘轉動了一圈,起司貓暈頭轉向,再停下來的時候又不是剛才那只了,正躺在地上伸懶腰。江晚姿垂眸看向尤映西,女孩握着傘把,一臉她把她當成小孩兒的不開心:“幼稚嗎?”
“不,可愛。”江晚姿還是笑。
為了證明自己确實不嫌棄,她将尤映西貝雷帽上的小胖貓胸針摘了下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她今天穿着一件長款的風衣,顏色偏白,看起來就很溫柔,裏面是藍色的毛衣還有豎條紋的襯衫混搭。
江晚姿要将胸針別在毛衣上,尤映西攔了一下:“會弄破。”
“不要緊。”江晚姿挑了下眉,不甚在意,“本來就是只穿幾次的。”
尤映西:“……”
她家境算是很好,但被教養起來的消費觀也不是這樣,當下只覺得有錢人的世界好難懂。
“再走幾步就到了,剛剛車位滿了只好停在別處。”江晚姿向宋可其關心道,“小妹妹,你家在哪兒?下雨不好打車,我送你吧。”
她以為宋可其很小,最多初三,圓圓臉又個子矮真的顯小。
宋可其從小到大沒少被誤會過,以前都會一邊狂怒一邊解釋。她頭一次喜歡這種誤會,快被江晚姿這聲蘇得不行的小妹妹迷暈過去了,也沒留神對方到底說的什麽,搗蒜似的狂點頭:“好啊好啊!”
江晚姿從尤映西手中接過雨傘,長長的尾指不經意間掃過她的手背,激起一片酥麻。
“我來撐着吧。”
因為身高要矮一些,尤映西撐傘确實有些費勁,她點頭答應。鼻子忍不住輕嗅了嗅,江晚姿身上不知噴的是什麽香水,淡淡的桂花香,裹挾着秋冬的冷意,很好聞。
雨越下越大,雨點砸在雨傘上噼裏啪啦的,風将宋可其的雨傘刮得七歪八扭。江晚姿緊了緊手上的力道,牢牢抓握着雨傘。尤映西瞥見她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像遠方薄霧中青山的山脈線,蜿蜒向下,消失在風衣的袖口處。
她的手生得漂亮,不似一般女生的柔軟無骨,修長而有力,握着傘把,大拇指微微彎曲,突出的骨節不知為什麽看起來異常的性感。
尤映西一直盯着那處,冷不防江晚姿驀地将傘換到了左手,她正疑惑間,那只之前拿着傘的右手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腰,将她帶了過去。尤映西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貼着江晚姿的風衣,明明是冷的觸感,她竟覺得有些滾燙,還有分辨不出是誰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咚,敲着鼓,又急又快。
她擡眸,江晚姿坦然與她對視,盯着女孩略微泛紅的耳尖,淡笑:“離我近一些,傘太小,不夠兩個人遮雨。”
目光越過女人的臉頰移過去幾分,這才發現江晚姿的左肩淋了不少雨,想來是剛才自己離她有些遠,她遷就着給自己撐傘,被雨淋濕了。
尤映西點了點頭:“好。”
尤映西将已經不那麽僵硬的上身朝江晚姿靠過去。川流不息的汽車,匆忙疾步的人群,鳴笛聲此起彼伏,宋可其念叨着這場雨太猛了鞋子都要進水了。突然有那麽一瞬,世界安靜不過幾秒,她附耳湊近,聽見的分明不只是自己的心跳聲。
她盯着江晚姿淡然處之的神情,女孩的口吻帶着幾分戲弄:“你心跳好像很快?”
江晚姿狹長的眼眸含着僞裝被揭穿之後無可奈何的笑意,她覺得自己又被這個女孩将了一軍,嘆息道:“那要說實話嗎?”
“什麽?”
“沒摟過這樣的腰,一時有些無措。”
少女的腰,與她以前摟過的其他女人的腰都不一樣,沒那麽柔軟,到她的掌心裏也沒有曲意逢迎的婀娜,略微的掙紮透露出青澀與懵懂。像一截雨後蓬勃生長的青竹,抽條了,竹節堅韌如故。
江晚姿看着她,沒有太多情緒,還是能品味出深情。明明自己是挑起暧昧的那個,眼下也只能落荒而逃。尤映西不得不別開了臉。
停車場就在眼前,地上陷着幾處大小不一的水凼,映着這座颠倒的城市,還有女孩害羞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