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8
這場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兩天,停雨的那天尤莊琛從外地出差回來了。
那會兒正是半夜,尤映西窩在被子裏用iPad看江晚姿的導演處女作《野馬之夜》,樓下門鎖聲響起,她伸長手臂關了床頭燈,塞上耳機,電影正演到高潮。
鄭令原飾演的女主騎着那匹一直沒有被馴服的野馬逃離家鄉奔向遠方,她騎着馬回望蘆花飄飄雁飛汀下的故土。這部電影沒加什麽濾鏡,妝容都很素,但不知怎麽,鄭令原怼臉拍的這一幕鏡頭漂亮得過分。因為這兩天的熱搜,不少人專程過來考古,滿彈幕刷着“她好愛她”。
前一個她說的是江晚姿,後一個她說的是在這之前容貌平平無奇的鄭令原。鄭令原漂亮是漂亮,擱娛樂圈裏也不過是路人的漂亮,但因為這部電影,後來成了B站電影美人群像混剪的常客。
電影進度随着時間往前推移分秒,回望之後是一個空鏡,輪換着春夏秋冬日與夜。尤映西輕輕咬着的下唇終于在見不到鄭令原的這刻松開了,她發覺自己握着平板的指節有些用力。
不時插入的配樂渲染着不同的氣氛,二胡竹笛琵琶古筝之類的很容易聽出來,彈幕科普說還有筚篥、巴烏這些不怎麽為人熟知的。
二胡蒼涼悲怆的聲音裏,鄭令原說着被彈幕吐槽不怎麽标準的蘇白,樓上不知什麽東西突然被狠狠摔在地上,很響的一聲。尤映西的表情沒有太大波動,只是那雙正當少年不用修剪不用描畫都極漂亮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她摘下一邊耳機,聽見俞淑容尖利的諷刺:
“什麽事情都是你決定的,用得着臨時通知我這麽一聲?”
尤映西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她還插着一邊耳機,但黑暗之中的電影像是應和着她而無聲,刺眼的光亮照出她眼神的疲倦,一點點,也很快就消失不見。
因為樓上的吵鬧像是一下子被拽入了黑沉沉的洞裏,世界都安靜下來。
家裏的隔音其實做得特別好,但是她爸她媽吵架的時候,俞淑容像是刻意想讓別人洞悉夫妻倆的不和似的,總有那麽一兩句聲音震天響。她不在意這個別人是不是她女兒,總之有個人知道她在這場婚姻裏有多麽不幸就行。
但其他人哪裏就過得好了呢?
尤映西是聽她姐姐說的,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姐姐其實都還小,但逢年過節來來往往的親戚三杯兩盞下肚,該說的不該說的,酒氣上頭之下嘴沒個把門。
尤家與俞家不算世交,但長輩都交情不錯,很早就給兩人訂了婚約。尤莊琛年輕的時候長相英俊,甚至可以說是俊美,又受家裏書法藝術的熏陶,被教養得溫潤如玉,很少有女生會不對他心動,俞淑容自然也是。
郎才女貌即便反過來也是令人生羨的搭配,門當戶對之下一場婚禮辦得熱熱鬧鬧,迎娶新娘的車隊裏部部都是豪車,排面很足。
哪知道婚後數年便生了變故,尤莊琛喜歡上了電視臺裏的一個女職員,甚至動了要與俞淑容離婚的心思。當時俞淑容正在國外念書,這事還是兩家長輩聯手私底□□體面面解決的,本意是想瞞着俞淑容,但她回國之後又怎麽會覺察不出尤莊琛的變化。
幾番探聽之下,才知道在她出國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尤莊琛的出軌,像是一記巴掌打在她的臉上,盤剝掉她作為妻子的尊嚴,連着以往引以為傲的家庭和滿夫妻恩愛一起扔在地上,被所有知道這件事的親朋好友肆意踐踏。
自那以後,俞淑容變本加厲地強勢起來,而尤莊琛也自知對不起她,凡事總依着她。久而久之,女方便因男方的一再忍讓而顯得刻薄無理,男方态度的謙和隐忍被外界解讀為懦弱無能。
那被人視作笑話又被俞淑容強行縫合起來的相敬如賓脆弱得很,就像一張大力展開的紙,被風一吹,該裂的還是裂開來。這些年吵得少了,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因為俞淑容患上了躁郁症,尤莊琛将她當做病患,很多事情都不再計較。
但俞淑容的病因是她的執念,也是她窮盡這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痊愈很難,尤莊琛再忍下去恐怕也會生病。
對這個家的病态,尤映西很多時候都覺得無能為力,知情的人都覺得她只是個孩子,不該由她來承擔後果。但從她出生那刻起,她便被織進了這張網裏,品味着幸福,苦難也在其中,怎麽都無法逃出生天。
再說,俞淑容的遺憾,她不是沒有責任,她責任太大了,大到可能需要永遠活在自責之中的她的一生去補償。
電影進入尾聲,那匹帶着鄭令原奔向自由的野馬也在卸下馬背上的女孩之後,擡蹄嘶鳴,漫天繁星,月如霜雪,棕紅色的馬匹踏着河灘驚起栖鳥,也向未知的遠方而去了。
她不再是男人的囚徒,人類也不再是它的主人。
故事戛然而止,江晚姿的名字在片尾一長串的主創人員裏并不顯眼,只是導演的頭銜實在很大,令人難以想象這部電影竟然是她在大學畢業前夕的作品,至多不過二十二吧?
評論有人誇贊:奔着八卦來的,本來想看完罵句渣攻去死。但這個導演真的有才,渣就渣了吧,二十出頭就拿電影導演大獎的記錄也沒幾個人能破,我服了。
可能是受外婆孟鵲的影響,尤映西算是個電影愛好者,學習不忙的時候都會跟朋友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但這樣的時光總是很少,她的課餘時間都排得很滿。
假期也是畫室、補習班與家的三點一線,充實又無聊。
這部電影她之前沒看過,江晚姿的名字也沒聽過,上網一查才知道自《野馬之夜》以後江晚姿就沒有新的電影作品上映。這期間拍攝的一些短片要麽是公益性質的,要麽是送去參展的,有意突破與鍛煉自己的意味很濃,什麽類型的都在嘗試,懸疑恐怖武俠都有。
連喜劇都沒放過,可惜那部短片在江晚姿的作品集裏評分是最低的,被頂上熱贊的評論寫着:跟導演的臉有得一拼,刻意營造的幽默堪比速凍冷庫,不說了,我去加件衣服了。
尤映西翻到這條沒忍住笑了一聲。看着時間不早了明天也還要去畫室,便給平板充上電,将自己蜷成一小團,沒過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次日早上尤映西先去了補習班,上課到十二點,李叔送她去附近的餐廳吃飯,吃完順便伏在餐廳的桌子上做試卷。這家餐廳她常來,消費高,午休來的人不多,還算安靜。
服務員端上來兩杯溫水,她道了聲謝。
李叔陷進沙發裏,頭往後仰着,酣眠聲陣陣。
尤映西在對今天早上補習班的小考試卷複盤,她的成績總是全年級前幾名,別人以為她是學霸,其實只是她付出得多。為了達到俞淑容期望的優秀,她夜以繼日地努力,也是在過程裏才發現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一分付出一分收獲。
尤映西做完試卷估了下分,這個分數老師會滿意,但俞淑容一定不會滿意。
握着紅筆的手在最後一道附加題的題幹裏畫了幾條線,她抿着唇,思考要怎樣去應對俞淑容的斥責。題目太難?班上也沒幾個人能做出來?沒時間了?
她想着想着,最後放棄了。
依照以往的經驗,即便是情緒難辨的沉默,俞淑容也會因為她的毫無反應而更加生氣。
擡起手腕看了下表,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快到畫室上課的時間了。尤映西匆匆收拾好東西,這會兒才覺得口渴,一口悶掉已經放涼了的水。李叔也因為動靜醒了過來,趕緊将她送到畫室。
畫室處在一棟寫字樓裏面,占整整一層,面積大,光線好。
學生沒有固定的座位,但尤映西一般都窩在角落裏畫畫,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認那個位置是她的。
尤映西走進畫室将脖子上的格子圍巾取下,随手搭在了座位的桌上。
旁邊的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尤映西側頭,見宋可其手裏拿着兩張藝術展的票:“這周六,去不去?”
宋可其是她在畫室交的好友,也念高二,不過念的師大附中。這學校跟江市一中是死對頭,師生明裏暗裏都喜歡較勁兒,約群架對方都是首選,談個跨校戀愛都跟叛徒似的。
她接過來看了一眼票面上藝術展的介紹,是法國一位超現實主義畫家的作品展覽,西江藝術大學是承辦方。周末沒課,去藝術展俞淑容不會有意見,尤映西:“好啊。”
“吃完順便去吃火鍋?那邊有家火鍋店我剛好有張券快過期了。”
尤映西點頭。
畫室所在的寫字樓停車位滿了,江晚姿将車停在了遠一點的地方。走去畫室的路上飄起了雨,江晚姿沒帶傘也就這麽走着了,進入寫字樓的時候長發沾着水氣,因為有些狼狽,整個人顯得溫和不少。
電梯直上五樓,一出電梯廂,便是畫室。
兩邊的牆壁上懸挂着裝裱好的學生作品,有幾幅像是被換下來了還沒來得及挂上去,徒留着釘子的痕跡。江晚姿一路看過去,在尤映西的畫作前停下腳步,因為趕時間也沒刻意去欣賞,匆忙留下的印象朦朦胧胧,一時不知怎麽去概括。
好看是好看,但撇開好看,好像還有些別的什麽。
是這個女孩身上的東西,這麽短短幾天的時間,她也來不及去了解。很感興趣就是了,所以昨天尤莊琛說讓她去家裏吃頓飯的時候,她沒拒絕,也有想見尤映西的原因在。
迎面走來一些背着畫具的學生,想着畫室可能是下課了,江晚姿加快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