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有話要說:
她合眼,眼角無聲地落下一滴淚。心中升起的辛酸是那麽猛烈而濃郁;聽着這相似的聲音,吟誦着相同的詩句,她仿佛就要相信了自己仍舊是那個單純的懷春少女,在府中的湖畔念念不忘着那俊美少年的身影;而這一切,險惡的世間、污濁的人事,都從不曾發生。
但這終究不是夢境。她在歲月裏老去了,為他生兒育女,在他身旁陪伴了半生,卻從未得到過他的真心。她原本以為自己不需要的東西,直到死亡近在眼前,才發現那竟然是自己一生孜孜以求、卻從不可得的寶物。
可是她竟然再也沒機會為自己争取了。
有美一人,宛如清揚——
她微噙着淚光,睨向身旁的他。時光好似又回到他們在魯公府裏初相遇的那一日,他撫琴長歌,從此使她陷入半生的迷茫。他所求的,自始至終,并不是她;但她卻驕傲地從來不曾想到過這一層可能。
呵,原來一個人要為自己的盲目所付出的最高代價,是生命呵,是時光呵。
「多謝王爺。」她向司馬冏裣衽為禮,反而使他和韓壽同時吃了一驚。
她訝然看着他們兩人的反應,不禁失笑。賈家的人,當真跋扈無禮到這等程度嗎?以至于她的一聲道謝,能使旁人驚異至此?
「老天是很公平的。」她輕聲說道。
「很多很多年以前……司馬家的女兒,意欲誅殺我爹而不可得;現在,真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她輕輕地笑着,想起司馬攸曾告訴她的往事片段。
「而我這賈家的女兒,就要死在你司馬族人的面前了……終于,那位司馬家的絕世美人所懷抱着的心願,要為你所完成了。而我爹的罪孽,最後卻是報應在我們的頭上,報應在他最寵愛的女兒身上,因為他害了司馬家最受寵的女兒——」
她終于大笑出聲,同時也淚落如雨。
「他害死了司馬家女兒最愛的人,因此天罰我,天罰他的女兒一生也得不到任何愛自己的人……老天啊,你真的是公平的呵!」
而在這死亡将近的一刻,她真想知道,那位司馬家的女兒,還活在這世上嗎?如果她還活着,縱使紅顏已變成了白發,但倘若她得知了這賈家覆滅的一幕,心底的那絲遺憾,就會真的消失嗎?
不該死的人,逝去了;而該死的人,也為他們所做過的事而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可是那已經流逝的生命,卻再也挽不回來;那已經消失的愛,卻再也握不到自己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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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每個人都以為她才是這場邂逅裏的贏家。只有她,才是他唯一名正言順的妻,他甚至沒有納過一房侍妾。可是她真正贏得了什麽?他的軀殼,還有一個「韓夫人」的名銜;但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麽?她還得到了什麽?
他,終究是不肯回答她的。他竟然連虛應一應都懶。在生命的終結時刻,他竟然還是不肯騙一騙她。
他竟然是這麽誠實的人麽?誠實得可以僞裝起心底對她的不滿和怨意,誠實得只守着她一人度過了大半生,誠實得……即使他們都知道她所期待的,只是一句華麗的謊言,但他卻仍然吝于給她?
她垂首,不曉得心中,究竟是為誰而哀悼。當她再揚起視線時,臉上的哀戚都已經消失了。
「夠了,王爺。我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是毒酒還是白绫,你現在都可以拿出來了。」
韓壽大驚失色,忍不住大步跨前,低首注視她平靜的神情。他從不曾聽她提起過魏文帝的「秋胡行」這首詩,他從不知道在她心底,這首詩居然有如此大的分量。為何她要突兀地請求司馬冏為她吟誦這首詩?他起初曾經疑惑,但當聽清了司馬冏的聲音之後,他想他是徹底明白了。
司馬冏的聲音,像極了其父司馬攸,她的大姊夫。她是在懷念着從前的時光麽?抑或……她是在懷念着某個人?
「等等。」他拋開了心底先前浮現的、對死亡的恐懼,沉聲問道:「午兒,難道……你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
她訝異回望他,在他眼底看到密布的疑雲,與某種奇異而複雜的陰鸷。突然,她笑出來。
「說什麽?」她荒謬地反問着他,不再顧忌自己将死之前,應該保留的最後一絲體面。
「說我一生都在背叛着你麽?說我一生心心念念着的,其實不是你麽?還是,你想聽到我澄清你的疑慮,說我這一生,除了你之外,眼裏從沒有看到過別人?」
她頭一低,竟是不再對他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從容地往後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