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訓責
“背一遍傅氏家訓來聽聽。”龍玉漫不經心地道。
玉翎聽了差點沒暈過去,不是吧,我做錯什麽了,要含着鐵蒺藜背家訓?
龍玉看玉翎毫不掩飾地瞪大了眼睛看自己,不由微笑:“怎麽,覺得委屈?”
玉翎微垂了眼睛:“翎兒何錯?請您明示。”這短短的八個字,玉翎說來已是分外苦楚,唇邊已有一絲鮮血流了下來。
龍玉微怔,忍不住伸手去玉翎唇邊,玉翎本能地想要側頭躲開,龍玉輕“嗯”了一聲,玉翎只好僵住不動,龍玉縮回了手,拿起枕邊玉盒內一方濕潤的錦帕,遞給玉翎:“吐出來吧。”
玉翎接過錦帕,将鐵蒺藜吐出,包好,看龍玉伸着手,便遞給龍玉。
龍玉看了一眼鐵蒺藜上的血跡,嘆了口氣,邊包了放在旁邊,邊道:“你确實是被龍城慣壞了,便是這點苦楚也吃不得。”
玉翎心道,師父才不會罰我含這種東西背家訓呢。
龍玉已經接着道:“這事看來還要和城弟溝通一下,便是這種規矩都廢了,可怎麽得了。”
玉翎不由一臉黑線,不是吧,您不會是想将這規矩硬加給我們大明湖傅家吧。
“你瞪那麽大眼睛做什麽?”龍玉瞪玉翎,玉翎只好微垂了眼睑,做恭順狀,龍玉這才滿意,又拿起一方錦帕,看玉翎,玉翎只得微仰了臉,龍玉輕輕替他擦淨唇邊血跡:“只說幾個字就弄成這個樣子,你實在該和決兒多讨教讨教。”
玉翎覺得自己不該腹诽尊長,可實在是忍不住慶幸,好在自己未在他身前長大,不然不知給折磨成什麽樣子呢。
龍玉道:“你莫以為我這個爹爹就是喜歡折磨兒子,只是當爹爹的如果不嚴加管教,做兒子的如何能成大器?”
玉翎只得垂頭道:“是,您辛苦了。”
龍玉忍不住笑道:“也談不上辛苦,比不上你的師父,除了你們一堆徒弟,還有一堆不省心的弟弟。”說到這裏,不由感嘆:“不過,這于當弟子的也是一種好處吧,你師父的板子總由你們師叔們擔去了大半,落在你們身上的便是少了。”
玉翎納悶,這道理您是怎麽琢磨出來的,擡眼看去龍玉也正在瞧他,只得回道:“弟子不敢妄議。”
龍玉點了點頭:“你這話回得倒也中距。”
話到此處,父子間總算有一絲融洽的感覺了。龍玉又問了玉翎的日常起居,正在讀哪些課業,有些什麽見解。玉翎一一答了。龍玉很滿意,目光掃處,落在幾案上那些信箋上,不由又蹙了眉頭道:“差點忘了你的錯處。”
玉翎剛有些放松的神經立刻又繃緊了起來:“請大師伯訓責。”
龍玉拿指頭敲敲那幾案:“吩咐你的事情,你放心上了嗎?”
玉翎心裏一驚,糟了。原來在關外時,龍玉曾吩咐過玉翎要常“寄谏問安”的,可是玉翎實在想不出寫些什麽好,就一直沒有動筆。
所謂“寄谏問安”,就是要有事沒事的常寫家信彙報行止,什麽日常課業了,起居、飲食了,還有思想動态等等,并叩問家中尊長安康。
“這都多長時間了?”龍玉老大不樂意:“你可寄過一字?”
玉翎心想,這也沒多長時間啊,嘴裏卻忙應錯道:“是翎兒倏忽了,大師伯見諒。”
龍玉哼了一聲道:“這哪裏是倏忽,根本就是你心裏沒有我這個爹爹。”說到這裏,已是動氣:“便是因為我對你疏于教誨也倒罷了,為何你娘那裏,你也刻意怠慢?”
玉翎垂頭聽訓,也不辯駁。龍玉一口一個“你娘”如何的,他要費一些思緒才能将這個“娘”與錦繡宮主聯系起來。
龍玉指着那些信箋道:“這些信箋,便是你自幼至今寫給你娘的家信,你自己數數,有幾封?”
玉翎不由微怔,怎麽自己寫給錦繡宮主的信,會在龍玉這裏。“那時知道你是我的兒子,便吩咐了你師父,凡你給你娘的家信,必要再譽寫一份,寄與我查看。”傅龍玉道。
哦,原來如此,玉翎恍悟。難怪這些信俱是自己親筆。第一封信,正是自己十歲時所寫,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大師伯。其後再寫家信,師兄都命譽寫一式兩份,原因師兄沒說,他也沒敢問,原來卻是大師伯有命。
“查好了沒?幾封啊?”龍玉已經不耐,順手取了塌側八寶架上的青銅戒尺敲向玉翎手腕。
“啪”地一聲,玉翎本是白皙的手腕上立刻就紅了一個檩子,玉翎痛得眉峰一皺,卻是不敢動,忙恭順地回道:“十封。”
“你也知道十封?你多大了?離家十幾年,就是十封家書嗎?”龍玉本一直趴卧着,如今已是坐了起來,手裏握着戒尺,敲那幾案。
龍玉覺得家中最大的便處就是無論何時他想要教訓兒子,總可立時尋得趁手的工具。這自然是他某次想打兒子時沒找到器具大發雷霆之後,家裏人積極改進的結果。
玉翎垂手跪好,也不知該怎樣辯駁,只不做聲。
龍玉緩了怒氣道:“總是在你師父跟前,一切安好,但是你的日常課業、起居也該常常向父母禀告,并常叩問父母安好,這才是為人子之道。”又用手拿起那些信箋道:“你瞧瞧這些信的內容,皆是三言兩語,客氣而又疏離,沒有半分誠敬之意。”
“而且多是例行請安。”龍玉挑揀着:“便只這兩封,才寫了些有趣的事。”
玉翎不由一臉黑線。他知道龍玉揀出的那兩封信。一封是兩年前所寫,提及了自己被小莫師兄重責的事情,另一封信則是在西峰之時所寫,自己被小卿師兄重責不久。
其實玉翎原本沒有寫,是小卿看了信後,命加了這些內容重寫的。玉翎在信中主要是略述了事情經過,并再次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錯誤。
龍玉有些不解:“傅家規法森嚴,你受重責,卻不過這一兩次,難道是龍城和小卿故意對你有所放縱不成?”
玉翎都不知說什麽好了,合着您就盼着我天天被打呢是吧?“玉翎謹遵師父師兄教誨,不敢故違家規。”玉翎小心翼翼地措辭:“但總有年少肆意之時,只是蒙師父師兄寬仁,常有所寬免,棰楚不重,自己也時刻反省。為免尊長憂心,信中并不敢累敘小錯徒增其煩。”
這樣說,也勉強過得去。龍玉總算不再動怒,但還是很有些好奇:“小卿責你這也沒什麽稀奇,小莫那個孩子,我是知道的,性情溫和、寬厚,對師兄弟很是友愛,你卻是做了什麽,惹他動手責你?”
往事不堪回首,尤其還是被打這種糗事,玉翎想都不願回想,可是龍玉的話雖說得柔和,但是神情可不是由着你說或不說了,而是一定要說的。
玉翎只好從頭說起。
那還是在大明湖時的美好時光,無憂無慮的。玉翎上面兩位師兄玉麒和玉麟性情都好,尤其是玉麒對師弟們更是寵溺,甚少責罰,便是犯了些許錯誤,也多是勸責兩句,除非師父或小卿師兄那裏罰下規矩來,玉麒很少拎了板子與師弟們說話。
玉翎自幼在錦繡宮錦衣玉食,到了傅家也是如此,與玉翔一樣,由龍婆婆照顧日常飲食起居,便很有些嬌縱了。雖然傅家規矩不許弟子驕奢浪費,但吃穿用度也總是極盡精致,便和那些被嬌慣了的孩子一樣,很有些不知人世疾苦。
那一年,先有雪害,又遇幹旱,莊稼長勢不好,總算到了秋季有難得地晴好天氣,雨水也算充沛,劫後餘生的麥子也鼓了穗,迎風招展着,金黃着。
玉翎領着玉翔和燕傑出去玩時,那一片片金色的麥田在他們眼中便是極好的風景了。
禍事自然還是玉翔先惹出來的,他在放馬喝水時,看見一些窮人家的小孩子正偷偷地在河邊燒麥穗吃,這些尚未熟透的麥穗燒起來有一種特別香甜的味道,于窮人家的小孩兒是極美味的了。
那時玉翎也才剛滿15歲,對玉翔拿回來的這種烤得黑乎乎的東西也很好奇。然後在燕傑的鼓動下,他們也決定燒一些麥穗來吃。
然後在他們想辦法生火烤麥穗的時候,他們的馬跑進了地裏,然後他們生的火劈劈啪啪地蔓延開去,幾乎烤熟了大半個田地的麥穗,麥穗被烤熟的焦糊香氣綿延了整個村落。
當那些氣急敗壞的村民趕來救火時,發現這三個天使一樣俊俏的富家公子不僅沒有滅火救莊稼,反而還在那些躍動的火苗中比劍争鋒,真是各個驚掉了下巴。
這塊被燒得七七八八的田地正是千佛寺的産業,佃戶老于找到傅家,哭得七葷八素。小卿親自過問了這事兒,将玉翎、玉翔和燕傑好一頓訓責,玉麒也是難逃管教不嚴之罪。
然後小卿命小莫帶着這三個闖禍的孩子去老于家賠禮道歉并賠償損失。燒毀的莊稼雖然無法補救,卻允諾待麥子成熟時,讓玉翎幾個再來幫忙收割。
老于想不到這大富之家的人能如此通情達理,自是喜出望外,對着小莫等人好一頓打躬作揖。小莫當然能夠理解,這種卑微的窮苦百姓對待闊家少爺的這種态度,玉翎、玉翔和燕傑卻頗有些不以為意了。而老于的态度,反倒讓他們三個覺得師兄有點小題大做了,幹嘛要來這種又髒又亂的人家賠禮道歉呢,遣人來送些銀子就好了嘛。
三人這樣想,态度上自然也就不甚恭敬了。小莫雖然暗中搖頭,卻也沒有斥責。幾人本要告辭,哪知這老于竟是個直心眼的人,收下小莫賠償的銀子後,心裏不安,非留四位少爺在此用飯,以聊表心意。
雖然老于将家中的榆木桌子是擦了又擦,又鋪上了過年祭祖才舍得拿出來用的錦繡桌布,捧出了家裏最高檔的青瓷餐具,玉翎、玉翔和燕傑還是一臉的不願意,只是小莫師兄在座,他們三人才勉強克制着。
老于的妻子将家中正在下蛋的母雞殺了,用山裏采的鮮蘑炖了,又掐了最嫩的韭黃尖兒,炒了金黃的雞蛋,将地裏本要留種用的黃瓜也切了裝盤,用新釀的大醬拌了端上來,還配了一鍋鮮筍湯。
“吃吧,吃吧。”老于招呼着:“沒啥好吃的,只是點心意。”老于當然知道這于他家是過年都不一定能吃上的豐盛大餐于這些少爺們可能還是難以下咽,但過門是客,總不能讓這些孩子大老遠地來給自己這樣無用的人道歉後,再空着肚子回去。
看着桌子上這些滲透着主人心思的菜品和老于惶恐而真誠地表情,小莫很是感動。尤其是老于妻子将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菜直流口水的孩子硬拽出門時,小莫就更是難過。他雖然已到傅家快十年了,但是兒時的記憶還是那麽清晰,娘領着自己艱難度日時,家裏的境況與這老于家一般無二。
所以小莫心裏一直很感激,感激師兄小卿,感激師父龍城,感激大明湖傅家,給了他一個不一樣的人生,一個更充滿尊嚴和價值的人生。
但是小莫絕不會去鄙薄那些窮困的人,也不會肆意去批評那些不如自己的人。雖然小莫也很年輕,但是他童年的貧苦經歷,讓他能更早地透悟人生。
可顯見,玉翎、玉翔和燕傑還需磨煉。三個人雖是克制着自己,但嫌惡之意還是很明顯,三人都沒有動筷,雖然也到了餓的時候。當那一大盤子熱騰騰地饅頭端上來時,事情又發生了變化。這三個孩子确實餓了,饅頭的香氣也的确誘人。玉翔便先拿了一個。老于一見,立刻殷勤地幫燕傑和玉翎也拿了一個。
玉翎本不想接,小莫瞪了他一眼,他只好用一只手接過來,看了一眼饅頭,卻沒有吃。“吃吧,吃吧。”老于說:“俺婆娘蒸的馍馍是最香的了。”
玉翎看小莫師兄一直看他,也不好将饅頭扔回去,便用手将饅頭的皮撕下來,放在了桌子上,然後才咬了一口。
小莫蹙眉,但是他還是沒有發作。但老于是牟足了勁地非得惹玉翎不可。他看見玉翎将饅頭皮放在桌上,很自然地去用手收了起來,準備放到嘴裏。
玉翎被他的動作驚呆了:“你幹什麽?”
老于還沒反應過來,還笑得實在:“不怕的,不髒,這扔了怪可惜了的。”老于說着話還想往嘴裏放,玉翎已經怒了:“誰讓你吃的。”說着話,手裏的饅頭已經刷地飛了出去,正砸中老于的嘴,老于哎呀一聲,饅頭皮自然是撒了一地,嘴上已經流出血來,手一捂,已是掉了一顆牙齒下來。
老于吓壞了,他的妻子也從廚房跑出來:“怎麽了,怎麽了?”
玉翎見老于被打落了一顆牙齒,也有些吃驚,他并未覺得自己用了氣力,這老于的牙齒也未免太不結實了吧。
玉翔用手拽玉翎的衣袖,玉翎轉頭,才看見小莫師兄的臉色。他第一次見小莫師兄那麽生氣的模樣。
“師兄。”玉翎想說什麽。
“你跟我過來。”小莫氣得手腳冰涼,一手扯了玉翎便往院子中走去。玉翎倒想不到師兄會氣成這樣,心中雖有幾分害怕,卻也有些不以為意。
小莫直将玉翎拽到院子邊上那一蓬柴垛前才停下。柴垛是白日新堆起的,柳木的枝條還帶着柔韌,上面還有一些帶着燒焦痕跡的麥穗,想來是老于在收拾田地時,将一些尚未燒盡的麥穗又拾了回來。
“跪下。”小莫的手攥了拳頭。
玉翎沒動。
小莫從地上拾起一根手指粗的柳條,指玉翎:“跪下。”
玉翎抿了下唇,緩緩跪下:“請師兄訓責。”
小莫深吸一口氣,擡手指向不遠處的麥田:“你知道這些麥田對他們意味着什麽?是一年的盼望,是生活的希望,是全家人生存的指望。”
玉翎低垂了頭:“我們已經賠過錢了,還要怎麽樣?”玉翎又擡了頭:“況且,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掉他的牙齒的,誰讓他那麽多事。”
“你。”小莫不由為之氣結。
屋門又開了,老于和妻子跑了過來:“不礙事的,不礙事的,你可莫罰這位少爺了。”老于有些手足無措,他的一棵牙掉了,嘴腫着,慌亂地擺着手。
“給于老爹道歉。”小莫克制了怒氣,命玉翎。
玉翎略回頭掃了一眼,沒有說話。
“不用,不用的,我一個鄉下人,哪能讓少爺給我道歉,是我不懂規矩啊。”老于更加慌亂,過來要扯玉翎起來,玉翎極厭煩地一閃身,差點将老于閃一個跟頭,小莫一把扶住了老于。
小莫看了看玉翎,對旁側侍立的玉翔和燕傑道:“你們扶于老爹進屋去,沒我的話,不許出來。”
“是。”燕傑和玉翔也是第一次見小莫師兄這麽冷峻,都不敢多說,過去半攙扶着老于,将他架回屋去了。
轉過身,小莫對玉翎道:“你跪下。”
玉翎只得又跪了下去。
“今日師兄,要好好地教訓你了。”小莫冷冷地道:“褪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