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驚懷
壩上盛産桃花。城裏城外桃花處處。花開時節,整個壩上籠罩在一片粉紅的雲霧當中。
所以,壩上許多去處便與桃花有關,桃花塢,桃仙渡,桃樂亭,墜花崖,玄都觀,桃花庵,紅雨樓……
這些地方,風景自然是極美,只是有些地方有些傅家弟子卻不能涉足,比如說,紅雨樓。
紅雨樓是壩上最大也是最豪華的酒樓,有錢人的消金之所。傅家弟子多不缺銀兩,只是族規所限:未滿十八不得許可不得飲酒。
所以族長傅長天接報,弟子傅驚與傅懷,不僅紅雨樓當衆買醉,還借酒行兇,打傷了三名外姓人。
來舉報的是族裏的九爺,或許其言語中有誇大其詞的成分,但此事一定不虛。
傅長天有些惱火,傅懷向來膽大妄為,不知輕重,傅驚卻是循規蹈矩,行事端正,究竟是為了何故,竟平白與人口實。
傅懷和傅驚并肩跪在院子中的青石板上,身上、頭上已落了不少桃花,身前、身後的地上,更是片片落紅,與青石掩映,另有一種凄美。
總算這個時節,雖是落雨,卻并不大,淅瀝瀝地,只是極涼。這雨一夜未停,傅懷與傅驚身上的長袍已是濕透了,雨水順着臉頰流過嘴邊,傅懷輕抿了唇,将那一絲涼意也抿進嘴裏。
傅驚鳳目微垂,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已是跪了十個時辰了,可是傅驚的背脊依舊如刀削般筆直。
傅懷自然也是跪得筆直,并不敢有一絲懈怠,只是他心內十分不以為然,既然要打,就痛快地打掉小爺一層皮去,小爺并未做錯什麽,有什麽過錯可思。
傅長天站在祖祠的塔樓上望去,四面八方層層疊疊的院落盡皆掩映在一片蔥翠桃紅之中,細雨濛濛,洗淨纖塵,青磚碧瓦,桃花掩映,倒似天上的所在。
傅家先祖崇文尚武,卻慕莊子遺風,秉承修身養性之道,文不入朝,武不戍關,又精通岐黃、商賈之道,蒙蔭子孫。
傅長天是長房長子,如今已年近六十,傅驚是長天之子,行三,卻不過十八歲不足,傅懷是長天親侄,行五。
傅驚由傅長天自幼管束,行事知距,傅懷因有寡母放縱,卻頗有些任性乖張。
所以傅懷三兩日挨打受罰,并不新奇,只是今日裏,傅驚也與他同去紅雨樓,讓傅長天難免驚怒,如此膽大妄為,藐視傅家禁令,于傅驚還真是頭一次。
傅長天從祖祠上巡視下來,又淨手上了香,才對執事的總管傅青文道:“吩咐他兩個去飛花臺侯着。”
“是。”傅青文欠身應命,輕步走出祠堂。待他走過層層院落推開祠堂的正門,穿過場院,步過廊橋,拐過影壁,推開小院的門,看見正對着門跪着的傅懷與傅驚時,兩人已是又跪了盞茶時分了。
傅青文欠身道:“族長吩咐兩位叔叔去飛花臺領責。”
傅驚垂目道:“是。”
傅懷楞了一下,才道:“是。”去看傅驚,傅驚已是起身,傅懷暗中咬了牙,強忍了腿上的酸痛站起來。待要舉步随傅驚而行,卻又停住,問傅青文道:“大伯如何會知道我與三哥去了紅雨樓。”
傅青文三十多歲,膝下已有二子,長子也有六七歲了,為人沉穩幹練,深得傅長天器重,只是輩分低些。
傅青文微欠身道:“青文不知。只是昨日九叔伯曾到族長房中敘事,九叔伯走後,族長就吩咐青文請兩位叔叔跪了。”
傅懷不由冷哼道:“又是他!”
傅驚回頭看了傅懷一眼,傅懷只得擡步跟上。傅青文微微欠身,恭送兩位叔叔。
傅家飛花臺就在祖祠之後,依山而建。傅家壩四面城門,只有北門依山,飛花臺便在北門之內。
既然命臺,自是有一個三丈寬窄的巨大理石砌成的平臺,臺子四邊有鑄鐵的欄杆,腕粗的鐵鏈打磨得寒光閃爍。
臺子離地三尺多高,青石雕刻惟妙惟肖,臺下是一片茂密的桃林,桃花重重,落在石臺之上,微風拂過,亂紅飛舞,落下臺下一泓清溪之中。
飛花臺上依山處建有一排青石瓦房,瓦房四周山上,桃樹,竹子林立,青石瓦房總是掩映在青山翠竹的美景中。
只是可惜,登飛花臺并非為了賞美景,飛花臺是傅家行族法之所,族內弟子若獲重責,則在飛花臺受刑。
那青石瓦房內,兩間為執刑弟子休息之所,其他數間,便是刑室。
傅驚、傅懷到時,執刑弟子正在沖洗青石臺上的血跡,血水順着臺邊的滴水沿滴落進臺下的清溪裏,殷紅的血水絲絲地淡了。
飛花臺的行刑弟子分前後兩院,前院弟子由各支弟子輪值,只負責按族規施罰。後院弟子則是由各支選入的掌刑弟子,歷代沿襲,負責刑訊,問責。
今日前院執刑的是九支弟子,受刑的亦是九支弟子。
一個與傅懷年紀相仿的少年,正望着刑房內發呆,傅懷來時,眼睛還有些紅腫,傅懷蹙眉道:“青林,是哪個受罰?”
這少年是九支家主傅榆之子,聽了傅懷問話,凄然道:“是大哥。”又低聲道:“爹爹沒有降責,只命飛花臺問責,如今尚在刑訊之中。”
傅懷面色一變道:“你爹是存心要取青樹的性命了。”
傅驚斥道:“胡說八道什麽?”
傅青林驀地雙膝落地道:“求十三叔、十五叔救救我哥。”
傅懷剛要說話,傅驚伸手一帶他,欠身道:“九哥。”
傅青林不由背上一寒,低聲道:“爹。”
傅榆緩緩行近,淡淡笑道:“兩位弟弟如何有這個雅興到此?”
傅驚微欠身道:“我與懷弟奉令領責。”
傅榆輕哦了一聲,道:“不知是因何受罰。”
傅驚淡淡地道:“我與懷弟擅自飲酒鬧事,爹命飛花臺領責。”
傅榆點點頭,道:“青林去請家法。”心裏卻是暗道可惜,只是領責而已。
傅家弟子擅自飲酒鬧事,鞭責五十,若至飛花臺領責,則鞭責一百,且要鞭鞭見血。
傅榆看着傅懷與傅驚在刑臺的鐵鏈上跪下來,看着他們年輕的充滿生機的肌膚,被抽打出一條條血淋淋的印跡,唇邊漾過一絲微笑。
“這只是剛剛開始。”傅榆想:“這件事情遲早會要了他們兩個的性命,至少是傅懷的。”
傅懷和傅驚的婚事是傅長天親自定的,便是玉家的兩個姐妹,玉綸和玉喬。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況且傅玉兩家世代聯姻,從未出過差錯,如今卻出在了傅懷身上。
傅懷愛上了指給三哥傅驚的玉綸。
傅驚并不惱怒傅懷的“奪妻之恨”,他與玉綸也談不上情深似海,甚至在他心裏,其實更看重的是他與傅懷的手足之情,所以他讓玉綸選。
傅懷用手拽着玉綸:“玉綸,我傅懷對天發誓,這輩子,一定會對你好,你跟我走吧。”
傅驚只是袖手站在一旁,他甚至都不去看滿臉通紅,落淚漣漣的玉綸。
玉綸到底是掙開了傅懷的手,将傅懷送她的珠簪擲回給傅懷,傅懷看着珠簪落地,看着簪子上那顆價值連城的紫珠滾落在草叢裏。
“傅懷,對不起。”玉綸雖然還是在流淚,卻說得很堅決。
傅懷只能笑。
随後,他登上紅雨樓,要了十壇桃花酒。其實他根本沒有什麽酒量,傅家弟子不得允許,本就不許私自飲酒,他雖偷偷喝過幾次,不過淺嘗辄止,哪像此番敢盤踞酒樓之上,縱情豪飲。
傅驚坐在對面相陪,卻只命人上了一壺茶。
“這酒極香,三哥也來一碗吧!”傅懷将酒碗推與傅驚。
傅驚搖頭:“我又未曾失意,用不着買醉癫狂。”
“好,說的好!”傅懷大笑,端起碗來又是一飲而盡。
傅懷喝到日落西山,意猶未盡。
傅驚站起,“回吧。”
傅懷抱着兩個酒壇,不舍放手。
傅驚離座:“回去。”
傅懷嘆氣,又灌了一碗,只得随了傅驚身後,踉跄走出雅間,卻與上樓來的幾位客人撞個滿懷。
“對不起,借過。”傅懷道一聲歉就要離去。
“且慢!”這幾名搖着折扇的公子卻攔住了傅懷的去路。
“還有何見教?”傅懷微微一笑。他此時兩頰上正如桃花般紅暈,雖是朗朗少年,別有一番動人情致。
那幾名公子呆得一呆,目光中就有了猥瑣之意,其中一人折扇一搖,笑道:“小公子撞了人,就這麽想走嗎?”說着話,就想來抓傅懷的手臂。
傅懷手臂一振,這人一個踉跄,就鼓咚咚地滾下樓梯去了。旁邊幾人尚未反映過來,傅懷伸腳一絆,又擡腳一踹,剩下的兩人也咕嚕嚕滾下去,哎呀诶喲地叫喚起來。
樓上、樓下的客人紛紛來瞧熱鬧,酒保忙着扶人,卻是半天扶不起來,傅懷已是哈哈笑着出去了。
傅驚已是走出酒樓外,聽着裏面的熱鬧,只是略蹙了眉,傅懷已經跟了過來,笑道:“三哥,我們走吧。”
傅驚領着傅懷,并未直接回傅家壩去,而是在壩上的桃林中歇了。這是兩處平整的青石,青石邊,溪水潺潺,卷着片片花瓣,流進遠處的油菜花田中。
金燦燦的油菜花仿佛綿延到了天邊,與這滿眼的桃花相映成輝。
“還以為三哥要帶傅懷回去家法伺候。”傅懷用溪水洗了臉,仰躺在青石上,看天上的悠悠白雲。桃花偶爾掉落下來,他都用嘴将它們吹飛開去。
傅驚在旁邊的青石上也仰躺下來:“我很喜歡家法伺候你嗎?你若是少惹些是非,我才真的喜歡。”
傅懷閉了眼睛,良久才道:“玉綸總是喜歡我的。”
傅驚冷哼一聲道:“這話便是你今生最後一次說,也是我最後一次聽。”
傅懷沉默,良久,“三哥,一定要娶玉綸為妻嗎?”
傅驚也閉上了眼睛,良久才道:“我沒有不娶她的理由。”頓了一頓,道:“爹的話歷來沒有更改,何況是這種事情上。除非……”
“除非什麽?”傅懷翻身,用手支了頭,看傅驚。
傅驚還是沒有睜開眼睛,道:“除非是玉家悔婚。”
傅懷點了點頭,又躺了回去,琢磨道:“玉綸是萬萬不肯悔婚的,那只有玉喬……”說到這裏,一躍而起道:“我去找玉喬。”
“回來!”傅驚輕喝。
傅懷只得停下腳步。
傅驚坐起身來道:“玉家若要悔婚是玉家的事情,你不要參與其中,免得平白落人口舌。”
傅懷道:“三哥如何知道玉家一定會悔婚?”
傅驚道:“玉家奶奶最寵玉喬,玉喬執意以死相逼的話,玉家怕是要開這個口。”
傅懷喜道:“若是如此,那當真是好。當初将玉喬與那慕容太狂送做一堆,果真是個良策。”
傅驚冷冷地道:“小心你說話的內容,玉喬可是傅家指給你的媳婦兒。”
傅懷哼道:“誰稀罕這樣的媳婦兒,哪像玉綸……”說到這裏,瞧瞧三哥臉色,住嘴不說。
傅驚伸掌,接下幾片落紅,凝視着嬌俏的花瓣,仿佛瞧見玉喬嬌俏的身影。
壩上傅家,壩下玉家,是漢陰之地最大的兩個家族。兩族以桃仙渡為界,一江之隔。
傅玉兩家雖是世代通婚,平素卻并無走動,除非有男婚女嫁,卻是止于桃仙渡邊。這邊渡過去了,便是玉家的人,那邊渡過來的,便是傅家的人了。
只有一個去處,才可瞧見傅玉兩家的人,桃花塢。桃花塢裏左有桃花庵,右有玄都觀,女子往左,男子往右。香羅裙帶,袍袖翩翩,盛裝的男女便是桃花開時桃花塢中最美的風景。
傅懷、傅驚就是在桃花塢的林間道上遇到了玉綸和玉喬。
傅懷第一眼,看到的白衣白裙,端莊秀麗的玉綸,而傅驚第一眼,瞧到卻是粉衣粉裙,活潑俏麗的玉喬。
傅懷盯着玉綸看,看得玉綸羞紅了臉,低了頭,玉喬惱怒道:“喂,那個登途浪子,你再敢亂瞧,便将你的眼珠挖下來……”
傅懷道:“哪個是玉喬?”
玉喬一叉腰道:“我便是,你又是誰?”
傅懷不由愣住,一時心裏想的便是為何她不是玉喬?為何她不是玉喬……
其實,那一瞬間,傅驚也同樣失望,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卻是為何她是玉喬,為何她是玉喬……
有一種緣分,只是因為那一瞥的風情。在那一瞥之中,傅懷,愛上了玉綸,而傅驚,愛上的卻是玉喬。
只是,傅懷立刻就挑明了他的心跡,他愛玉綸,要娶玉綸,而傅驚,則把玉喬的名字刻進心底,永遠也不會承認,更不會說出。
傅驚娶親,只會娶爹爹命娶的人,是玉綸也罷,或是其他什麽人。
傅懷和傅驚被擡下飛花臺時,傷得都極重。飛花臺上的一百鞭責,果真不是那麽好挨的。
傅懷在家養傷的時候,很安靜。日子過得不快也不慢。而且,很快傳來消息,玉家果真悔婚。只是傅懷想不到的,只是玉喬悔婚,玉綸依舊要嫁給傅驚。
為什麽?
傅懷甩開娘的手,一掌逼退傅驚,硬是闖進了廳堂,在大伯傅長天的目光掃過來時,撲通一聲雙膝落地,他本以為自己吓得發不了聲音,可是卻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聲音:“我不同意退婚,三哥若是要娶玉綸,懷兒就要娶玉喬。”
院子裏,傅懷被家法打得昏死過去,可是仍喃喃地道:“懷兒要娶玉喬!”
玉家的人慚愧而退,與傅長天商定再議此事。
玉家奶奶将傅懷一事告知玉喬,讓玉喬知道,傅懷對她有如此情意,玉喬忍無可忍,道:“傅懷明明就是喜歡姐姐!”
……
桃花又開的時候,傅玉兩家再次聯姻,桃仙渡的紅嫁船與滿眼的桃花相輝映。
傅驚與玉綸三拜天地,送入洞房。
傷重初愈的傅懷,喝得酩酊大醉,又被罰鞭責一百,飛花臺上反省三日。
滿身鞭痕的傅懷跪在飛花臺上粗壯的鐵鏈上,搖搖欲墜,看見大紅的燈籠在夜色中微微晃動。
三日後,傅懷被擡回家中,娘抱着傅懷大哭,傅懷用手擦幹娘的眼淚:“懷兒知道,兒子是娘惟一的希望,兒子怎敢再讓娘傷心。”
傅懷再養好傷,可以步出院子時,玉綸已為傅驚新婦。
傅懷向娘請辭:“孩兒已經年滿十八,想去江湖游歷。”
壩上桃花,一年比一年繁茂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