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男歡女愛,本是世間再尋……
獨坐片刻, 他輕呼一聲,“寒柏。”
寒柏自門外步入。
“剛才可聽到了?”
寒柏應是。
他又道:“真沒想到,後來竟然還有這麽一出。”
寒柏垂首,“是屬下疏忽了, 回長安後便再沒留意那镖局的事, 沒想到竟給他們招來殺身之禍。”
李谏搖頭, “剛才飛麟也說了, 太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他們, 即便我們沒有盜走那張圖紙,他們也在劫難逃,太子選中了長鷹镖局, 是他們的劫數。”
他用手指蘸了些茶水, 緩緩在案上畫了個圖案,“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寒柏認得, 他畫的就是去年他們從長鷹镖局手中盜回來的圖紙上的圖案。其實當時他們也不知太子究竟要長鷹镖局從高昌押什麽東西回長安,但想着既然行事如此隐秘,必定是重要的東西, 于是一直暗中盯着,等镖隊一進居庸關便下手盜了。沒想到他們押的,竟然只是一張圖紙,而紙上,只畫了一個奇怪的東西,旁邊寫了兩個字:倚煥。
那東西像盞宮燈, 下有蓮花座托,應是個擺件。但一般的擺件,有分正面背面,而這個東西卻無前後左右之分, 像個被镂空的宮燈,沒人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更不知道那兩個字的意思。
李飛麟醒過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宿醉過後,腦殼仍疼得利害,帳幔有點陌生,他用手揉揉太陽穴,這才想起這裏是靖王府。他怔忡地看着帳頂,心頭一陣悵然,母妃死的時候他才四歲,記憶裏她的樣子早已模糊,但在昨晚的夢裏,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臉,她對他道:“麟兒,你已經長大了,真好,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他當然記得,那一日,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母妃流了很多血,仿佛全身都浸在血泊中,他害怕極了,拉着她的手問:“母妃,你是不是很疼?”應該是很疼的吧,平時他摔破手,只流一點血也會很疼。
“麟兒不怕,母妃不疼,因為母妃就快死了,将死之人,是感覺不到疼的。”她用力握住他的手,艱難地将他拉近自己,在他耳邊輕聲道:“母妃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要記住,是皇後害死了母妃,但這個秘密不能讓人知道,懂嗎?麟兒,你要好好長大,因為只有等你長大了,才能替母妃報仇。”
再過一個月他就滿十八歲了,他終于長大了。
Advertisement
他喊了聲來人,兩名侍女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進來伺候,皆身材窈窕,面容秀麗,看他的時候臉上帶着羞澀。他知道她們臉上那羞澀暧昧的笑意味着什麽,但他不為所動,至少今天不感興趣。
冬生進來禀報:“殿下,您府上的安蓮來了,說是來接您回府。”
李飛麟怔了怔,随即道:“讓他進來吧。”
待衣服換好,頭發也束好,他示意下人退下。兩名侍女離開時,眼中滿是不舍和失望,看到門口站着的人,兩人都禁不住好奇地偷偷打量。
那人身上穿着內侍的服飾,年紀大約四十左右,但氣質和這個年紀的內侍全然不同,一般的內侍到了這個年紀,往往面容枯晦,總是駝背彎腰一副卑微,而眼前這人,臉上雖然也和別的內侍一般光滑無須,腰杆子卻挺得筆直,五官清俊,神态自若,想必年輕時是個潇灑俊逸的人。
安蓮進來,也不向李飛麟施禮,只默默站在一邊。
李飛麟似早已習慣他的态度,自顧對着落地銅鏡整理蹀躞,“何時回來的?辦妥了?”
安蓮道:“昨晚到的,東西已交給東宮的孫長貴了。”
說着從袖中抽出一張銀票,遞到李飛麟面前,李飛麟瞥了一眼銀票的面額,嗤的一笑,“太子真是舍得。”
安蓮又把銀票折好藏回袖中,“為了那人,便是把整個東宮拆了來賣,他也心甘情願。昨晚我已跟孫長貴說了,南诏如今的蛟螭已近絕跡,再有下次,我也不敢保證能找到,且價錢也只會更高。”
李飛麟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微微擡起下颚,喉結已很明顯,下颌也有細密的須根了,“孫長貴是只老狐貍,你見他時沒露出破綻吧?”
安蓮大概覺得他如此想法太幼稚,根本不屑回答,只道:“時候不早,殿下請回吧。”
兩人來到靖王府西側的庭院,下人已将他的馬牽來,正待上馬,只聽一陣嘚嘚馬蹄聲,一清脆悅耳的聲音道:“真是匹好馬兒,可惜了的,你家主子只讓你拉車,真是暴殄天物。”
李飛麟轉身望去,只見靖王妃正騎着一匹棗紅色的赤兔馬,在院中有限的空地上一陣疾跑。她一身水紅色的窄袖胡服打扮,長發全束在腦後,英姿飒爽。
他揚聲道:“這可是父皇賞賜的西域寶馬,當然是好馬了。”
步雲夕将馬放緩,撥轉馬頭朝李飛麟跑去,在他的胭脂馬前停下,“你這胭脂馬也相當不錯。”
她自馬上伏過身,伸手去摸胭脂馬的頭。李飛麟唬了一跳,正想說使不得,這馬暴躁得很不容生人近身,沒想到今日那馬兒不知怎的,竟然溫順得很,任由她輕撫自己的鬃毛。
他正詫異間,步雲夕已笑着道:“看這齒口,應有五歲了吧。別看你九皇叔這赤兔來自西域,都快給他養廢了,真跑起來,還不如你這匹胭脂跑得快,得操練一段日子才行。”
李飛麟默默算了一下,這馬是前年他生辰時南诏王送他的禮物,當時這馬才三歲,如今正是五歲,“嬸嬸倒是識馬。”
步雲夕嫣然一笑,“我最喜歡馬了,在焉……”焉支山三個字差點沖口而出,臨時改口道:“我在肅州時,也時常和自家兄長們練騎射之術。”
許是剛才已跑了一小陣,她額上有細微的汗珠,日光自她身後灑落,他仰頭看她,清晰地看到她微微揚起的嘴角旁有個小酒窩,小酒窩旁有幾顆小雀斑。
正愣神間,忽聽到她說:“我走了……”
他的心猛地一陣急跳,花間樓那晚的情景再次浮現,他仿佛又見到步雲夕笑着對他道,喂,我走了……
一旁的安蓮咳了幾聲,李飛麟回過神來,臉上不由一熱,“這一大早的,嬸嬸是要去哪兒?”
步雲夕笑着道:“還早?都日上三竿了,永嘉怕是早等得不耐煩了。我們今日去城東的翠屏山放紙鳶,先行一步了。”
等靖王妃和一衆侍從離開了,安蓮悠悠道:“你都叫她嬸嬸了,就別肖想了。”
李飛麟懊惱地看他一眼,也不辯解,翻身上馬就走。
長安城街上不許跑馬,安蓮打馬走在李飛麟身側,“你也快滿十八了,心裏可有喜歡的女子?下月你生辰時南诏太子會到長安,皆時會趁機向聖上提出聯姻之事,但我估計,皇後定會從中作梗。”
南诏太子是李飛麟的親舅舅,如今的南诏王只有一兒一女,女兒便是李飛麟的母親。當年南诏地區還未統一時,共有六诏,無歲不戰,今上登基之初,蒙舍诏王在今上的支持下發兵統一了六诏,成為如今的南诏,條件便是歸附我朝成為附屬國,為表謝意,南诏王将唯一的女兒嫁給今上。
李飛麟冷聲道:“我還不想成親。”
安蓮道:“只是先議親,并不是讓你馬上成親。你若有喜歡的女子,趁早将人拐回府裏,等将來你正式成了親,就諸多顧忌了。”
安蓮是南诏公主的陪嫁,南诏人對男女之事總是看得很随意,李飛麟卻有點不高興,“你胡說什麽,我喜歡的女子,怎可如此輕慢她。”
安蓮輕蔑一笑,“你們中原人就是假惺惺,在南诏,只要互相喜歡了便在一起,不喜歡了便各自安好,男歡女愛,本是世間再尋常不過的事,偏偏在你們這兒,總要套上各種枷鎖,謂之禮義廉恥,真是自尋煩惱。”
李飛麟懊惱道:“夠了,你總說什麽你們中原人的話,你若不喜歡這裏,大可回南诏,我可沒強留你。”
安蓮輕哼一聲,“誰愛呆在這鬼地方。”他放眼望去,街上車水馬龍,兩旁店鋪林立,行人神色匆匆,一路上連棵樹也不多見,他懷念南诏那連綿蒼翠的山川,還有那片湛藍的,一望無際的湖泊,“等你報了仇,我自是要回去的。”
李飛麟忽然有種被人抛下的失落感,怒道:“你若是等不及,何不潛入宮中,将那老妖婆的腦袋一刀割了?以你的身手,想必是輕松之極,又何必辛苦在此陪我熬了這許久。”
怒火驀地在安蓮原本戲谑的眼中躍動,他一把拉住李飛麟的鞍辔,直視着他的雙目低聲道:“我當然可以那樣做,你母親死的那晚,我大可一刀殺了那個賤人替她報仇,可是你母親願意嗎?她願意讓我,而不是她的兒子替她報仇嗎?我辛苦等了這十多年,為你做了這麽多,難道只是為了等來你這樣一句話?”
兩人怒目而視,須臾,李飛麟咬着牙槽厲聲道:“安蓮,你僭越了。”
随即一把甩開安蓮的手,再顧不得什麽長安城裏不得跑馬的規矩,用力一抽馬屁股,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