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若是願意留下來,便永……
武星和武月是親兄弟,只相差兩歲,小時候家裏太窮怕養不活,将兩人賣給一個戲班子。原以為進了戲班子就有飽飯吃,沒想到戲班子的班頭是個刻薄成性的胖老頭,天天逼他們練功或到街上讨錢,稍有不滿便抽鞭子,兩三天才吃上一頓飯是常事。
那日戲班才剛演完一場,胖老頭又命兩人頂水缸。所謂的頂水缸,是指人将整個身子向後凹,手腳着地,光着上身,用肚子頂起一只裝滿水的水缸。若是中途力氣不繼,輕則摔壞水缸,重則把自己也壓傷。看戲的人見了不忍心,有時會扔幾個銅板到他們跟前的瓦罐裏。
弟弟武月這日便砸了水缸,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地上,底下全是碎瓦片,隐約還有血水滲出,瘦藤條似的身子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痛得吱不了聲。旁邊的武星急壞了,不知武月傷勢如何,奈何自己還頂着水缸,脫不開身。急得大喊:“快來人啊,快救救我弟弟……”
有好心人想上前幫忙,可那胖老頭跳出來罵,說這是他的人,自己沒本事死了活該,正好少一張嘴吃飯,誰愛多管閑事大可把這廢物領回家養着,但得先給他贖身錢。于是沒人敢上前,喊到後來,武星只哭着求人把他身上水缸卸下來,好讓他看看弟弟。
這時步青雲帶着步雲夕出現了。
眼看着武星已四肢發軟,身子抖得不成樣子,步青雲忙把他肚子上的水缸卸下,又去看已沒了知覺的武月。那胖老頭一看,居然真有人多管閑事,提着鞭子罵罵咧咧上前,被步雲夕一把奪了鞭子一頓猛抽,“你這死胖子,把這兩娃子餓得不成人樣,自己卻肥得豬一樣,忒黑心!看姑奶奶我不抽死你!”
其實那會兒步雲夕才十歲,比武星武月兄弟倆還小一些,說話卻像個小大人。那胖子雖胖,卻打不過身手靈活的步雲夕,一邊躲一邊叫嚣,“我黑心?要不是我收留,他倆早就餓死了!我把他倆養到這麽大,這些年吃了我多少口糧?到如今本都回不來!你們好心,趕緊把這倆賠錢貨帶走!省得我還得替他們養傷!”
步雲夕哼了一聲,從腰間小荷包掏了些碎銀子,往胖子身上一扔,叉着腰道:“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今兒這倆人我就帶走了,姑奶奶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淩霄山莊步雲夕是也!你若不服,盡管來找我!”
那架勢……
步青雲在一旁看得直樂呵,四個孫輩裏,唯獨這個小孫女身上有江湖人的心氣,他有心栽培她,于是問抱着弟弟哭得稀裏嘩啦的武星,“小子,看到了?淩霄山莊的四姑娘替你們出頭了,你們可願跟她到淩霄山莊,從此以後跟着她混?”
人生最黑暗的時候忽然來了點光,沒理由拒絕,何況剛才這個瘦老頭的手指頭不過在武月身上點了幾下,武月便立即醒了,一定是遇上高人了,于是武星忙不疊點頭,大聲說道:“願意,從今日起,武星武月的命就是四姑娘的!”
至于小妖,則是步青雲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其時突厥人時常騷擾邊境,兩軍開戰是常事,邊防士卒只要一見到突厥人,管你是平民還是兵,一律剿滅。那日步青雲從外地回焉支山,路過一片雪地,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具突厥人的屍體,還死了頭駱駝,應是遇上我朝邊軍的突厥平民,人被殺光,馬和值錢的貨物被搶走了。
如此情景在邊寨早已見怪不怪,步青雲正想離開,忽見那頭死駱駝底下有東西動了動,走近一看,駱駝下頭居然有個女娃娃,只四五歲,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臉上粘滿泥污和血跡,一雙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懷中抱着個酒囊,估計是家人臨死前将她藏在那兒,她靠着酒囊裏的馬奶酒居然活了下來。
雖是異族,卻也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況且還是個孩子,既然遇上了,不能不管。步青雲起了恻隐之心,用生硬的突厥語問那女娃娃是誰,父母是什麽人,為何在這裏,但無論他怎麽問,女娃娃只道:“我是妖怪。”還裝出一副兇狠樣子沖他吐舌頭。
步青雲哭笑不得,他會的突厥語就那麽幾句,知道再問也無用,便将她帶了回淩霄山莊。那一年步雲夕七歲,正是需要陪伴的年齡,對上三個哥哥,整日上串下跳雞飛狗走,十分的讨人嫌,到底是女孩子家,她一直渴望有個姊妹陪她玩,小妖的到來,讓她高興壞了,上哪都帶着小妖,同吃同睡,教她說中原話,教她打扮,教她功夫,當她親妹妹一般。
所以,雖是同一門派的,但若按親疏來論,武星、武月和小妖三人,算是步雲夕的嫡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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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遮住這紅疤?姐姐明明說過小妖是世上最漂亮的仙子。”小妖見步雲夕用調好的粉霜往她額上胎記抹,頓時淚水汪汪。
她平時喊她大當家,受了委屈便喊她姐姐,是個小人精,步雲夕不為所動,冷眼看她:“中秋那晚我要的是個不惹人注意的幫手,可不是個漂亮的仙子,你若不願意就算了。”
小妖一聽,頓時兩眼放光,把臉擡得高高的,“願意願意,別說遮住這道疤,姐姐就是把這整張臉遮了小妖也願意。”
步雲夕不由噗嗤一笑,“你說對了,那晚你還真的要把這張沉魚落雁的臉給遮了。武星武月,你們聽好了……”
想到再過幾日終于不用再扮演裴雲笙,終于可以離開靖王府,步雲夕心裏一陣輕松,連步履也輕快了些。想着時候還早,不如先去剛才李飛麟說的路線摸摸底,那晚撤的時候也穩妥些。
才進光德坊,忽見素音站在一書畫鋪子前,将身子隐在檐上垂下的一長串艾草後,假裝拿着一張字畫在看,兩眼卻不斷往前頭街角張望。步雲夕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幾名右骁衛正在查看一輛拉着貨物的牛車。
這小妮子莫不是春心蕩漾了?步雲夕頑心頓起,無聲走到她身後,“看中哪個了?我請李飛麟替你做媒。”
正專心致志偷窺的素音被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道:“渾說什麽?我、我只是覺得那人很面熟,不知是不是我認識的人。”
“那還不簡單?上去看個清楚不就得了?”步雲夕說着伸手拉她,“走,咱們上去看看。”
素音頓時臊得滿面通紅,拼命拽住步雲夕,死活不願意上前,“不必看了,定是我認錯人了,他不可能在長安,更不可能是骁衛。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府吧。”
步雲夕見她臉皮薄,也不再鬧了,對她道:“之前我和你說過,我早晚會走的,你得趁早為自己打算。”
素音一怔,随即會意,“你……決定走了?什麽時候?”
步雲夕道是,“三日後的中秋節,那晚子時,靖王夫婦會護送皇上點的聖燈到大慈恩寺,路上我會制造個意外讓裴雲笙死去,屆時你別驚慌,護住自己便是。”
素音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失落,“曉得了。”頓了頓,似有點不甘心,又問:“你就一點兒也不留戀?”
“留戀什麽?”
“這一切啊,靖王身份尊貴,你若是願意留下來,便永遠是靖王妃,本應屬于靖王妃的一切便全是你的,你當真一點也不覺得可惜?”
步雲夕想了想,“是有點可惜,但我終究不是裴雲笙,這一切不該屬于我,這段日子我留在靖王府,既幫了你,更幫了我自己,是緣分也是義氣,可我若貪圖這身份帶來的榮華富貴,繼續假扮裴雲笙,便是貪念,貪念一起,只怕會生出更多的邪念來,我更願意做回我自己。”
素音愣怔片刻,終于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說得對,人不該有貪念,妄圖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貪念一起,倒頭來害人又害已。你放心,我如今已是靖王府的人,裴姑娘死于意外,裴家不會再怪罪我和我家人的。這段日子全靠你替我周全,你本事這麽強,我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你的恩情,我銘記在心。”
步雲夕笑道:“你和我客氣什麽,這段日子我在靖王府好吃好住,還進宮見識了一回,要說感謝,也是我感謝你才對。”見她神色怔怔的,有點不忍心,又道:“你有何打算?還有三天時間,你回去後好好想想,若是不想留在靖王府,那晚大可與我一起走。”
素音似心有所動,目光越過她的肩膀,又朝街角望去,步雲夕也回身望去,街上人來貨往,方才那牛車已被放行,幾名骁衛背對着她們,又繼續查看別的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