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是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
人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他就那麽随意一站,身後的垂柳和月牙便成了他修挺身姿最好的陪襯,似一幅淡淡的墨畫。但再好的畫也得留給有心人才懂欣賞,擱步雲夕面前,算是暴殄天物了。
她淡淡看了他一眼,連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只放緩了腳步,算是給了他面子,“有吃有喝,還有八卦聽,談不上辛苦。”
李谏莞爾一笑,“那就好,不知我那侄媳婦都跟你聊了些什麽八卦?”
步雲夕心知他想問什麽,“無非是把上回我聽到後告訴你的那些話又重新告訴了我一遍,你若想知詳細些,問秋水便是。”
說罷便徑自往前走。李谏怔了怔,眼見她背影即将拐過彎去,于是道:“那廚子可還合意?”
那袅娜身影已沒入枝條柳葉之間,只留餘音傳來,“七寶五味粥馬馬虎虎,明日還讓他做油漬鲥魚過來,再加一道八寶填鴨。”
李谏笑了笑,是個爽快的可人兒。
他回過身,用玉骨扇拂開垂下的柳枝,往湖邊慢慢踱步。看來昭華閣的人已把太子盜藥的消息透露給寧王,而寧王也沒閑着,開始四處活動了。他一邊走,一邊又仔細回味裴雲笙方才的話,可不是麽,他們這些人,表面光鮮亮麗,內裏肮髒污穢,又有哪個不是斯文敗類了?
風從湖面拂來,夾着蓮葉的清香,讓混沌的腦袋豁然感覺一陣清涼,他沿湖邊緩步走着,正收拾酒席的仆人紛紛向他見禮,他擺擺手,徑直踏上九曲橋。春晖忙提着燈籠在前頭引路,他說不必,又吩咐把浮光閣上所有的燈火撤了。
王爺向來如此,一人獨處時總喜歡黑燈瞎火的,春晖早已見怪不怪,麻利地撤了所有燭臺和燈籠,自己則遠遠守在橋頭,以免哪個莽撞的下人打擾了他。片刻後,連湖面上漂着的蓮燈也被下人撐着蚱蜢舟撤下了,偌大的湖,連着浮光閣都是暗沉沉的一片黑。
也不知過了多久,春晖漸感身上有些微涼意,擡頭望望天,銀鈎般的月牙從一棵水杉的樹梢移到了另一棵樹梢上。他搓了搓手,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忽聽有人踏着碎步往這邊來,待看清來人,不由心中一喜,“這麽晚了,還趕回來?”
那人和他年齡若仿,也穿着和他一樣的服飾,“可不,差事辦完了,趕着向王爺回話呢。”
閣裏的人聽到動靜,遙遙問了一句何事,春晖回道:“回王爺,是夏弦回來了。”
閣內沒回應,春晖和夏弦對望一眼,估摸着王爺心情不好,好一會才聽到靖王悠悠道:“過來說話吧。”
對于府裏的人來說,浮光閣是禁地,能進浮光閣可是莫大的榮耀,夏弦整了整衣服上的褶子,這才上橋往浮光閣走去。可即便這樣他也不敢造次,就站在閣樓外,垂首等靖王問話。
“這一路可順利?我算着日子,這幾日你也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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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的聲音聽着極平淡,但夏弦不知為何,仿佛聽出了他言語外的一絲迫切,他恭敬地回道:“回王爺,還算順利,婺州這兩年風調雨順,莊稼收成頗豐,桑麻的長勢也好,這趟攏共收上來絲綢……”
他将收上來的租賦,絲綢多少匹,大豆、粟米多少石朗聲念出,報完了,半晌沒聽到動靜。他稍稍擡頭,檐下垂挂的紗幔偶爾被風揚起時,能瞥見靖王月白色的身影,他還像之前那樣,動也不動地站在檐角下,負手望着湖心。
外頭人人以為靖王風流浪蕩,只有他們這些跟随多年的人才知道,這位王爺風流是真,卻不浪蕩,平時在府裏,除了和幕僚們議事,最喜歡做的事便是一個人呆着。
夜色清冷,連帶着那背影也有點凄清的況味。
靖王的封地在江南的婺州,是個物阜民安的好地方。據說原本先帝死前指給他的是朔州一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王爺十三歲那年,突然向今上辭行,說打算離開長安前往封地。按本朝規矩,皇帝死了,除非繼位的那位發話,否則所有親王都須前往封地,無诏不得離開。當時今上就讓自己其餘兄弟們統統滾蛋了,獨獨留下了靖王一個。
今上十分詫異,問他那苦寒之地有啥好去的,他說:“臣弟聽聞那個地方幾年不下一次雨,草木不生,莊稼不長,一年中有十個月刮風沙,連門都出不了,當年父皇把此地指給我,是想磨砺我的心志,我怕自己在長安奢逸慣了,将來不願離開,做出悖逆之事,還是趁現在離開的好。”
今上聽了,老懷安慰之餘,更感不舍,于是決定重新替他選一個封地,還破天荒地讓他自己選,他想了想,說道:“母妃的娘家在肅州,也是個苦寒之地,母妃年輕那會曾在江南住過數月,時常對我提起江南水鄉的風土人情,說那段日子是她一生最難忘的日子,臣弟也十分向往,一直希望能帶母妃去江南養老,皇上就把婺州賞給臣弟吧。”
皇帝的眼裏不知為何泛起了薄霧,喃喃道:“江南……江南是個好地方。”
于是靖王的封邑就從一個犄角旮旯之地變成了物産豐饒、山明水秀的婺州。這是靖王自己挑的地方,然而奇怪的是,都快十年了,靖王一次也沒去過婺州。
其實這會還不到秋收,本不是收租賦的時候,因着靖王大婚,封邑提前上交租賦,靖王讓夏弦去婺州,除了監督收租賦,還特意交代他辦一件事,一件讓他十分迷惑不解的事。
良久,才聽靖王輕聲道:“東西帶回來了?”
夏弦答是,從懷中除出一只巴掌大的紮口小荷包,踟蹰了一下,最終雙手捧着那荷包,小心翼翼踏入閣中,将荷包放在閣中小圓桌上。
靖王沒有回身,只是問:“那寺廟和樹,可還在?”
“回王爺,寺廟還在,香客确實不多,那棵銀杏也在,長勢也好。
夏弦有點懷疑,他剛才所報的那些絲綢多少大豆多少的話,王爺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荷包裏的東西,才是王爺真正關心的。臨出發前,靖王給了他一個地名,告訴他那個地方有個破舊的小寺廟,香客不多,寺廟後頭有一棵上百年的銀杏,靖王刻意交代他的事情,便是從那棵銀杏下,帶一抔土回來。
靖王沒有解釋原因,他當然不敢多問。跟了靖王這麽多年,他早已摸清主子的脾性,“王爺若是沒別的吩咐,小的先告退了。”見他沒再發話,于是垂首退了出去。
浮光閣再次陷入靜谧,只有湖裏偶爾躍起的小魚濺起些許水花,還有風吹起紗幔時細微的聲響。又過了好一會,李谏終于回過身來,緩步走向小圓桌,小心打開小荷包的紮口,将裏面的東西倒進手心。
閣中無燈無火,黑漆漆的一片,但他看得清楚,手心裏,确實是一抔土。他的手有些輕顫,緩緩擡到鼻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藏在他心底最深處的淨土的味道。
整個八月上旬,天氣時好時壞,有時明明晴空萬裏,讓人禁不住挑起出門踏青的興致,偏偏臨出門時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靖王府裏的人都說,今年的天真讓人捉摸不定,都立秋了,還有這麽多雨水。
步雲夕在府裏悶了幾天,心裏實在記挂着有朋客棧那邊,不知步二叔他們可有了疊璧劍和那個镖師的消息,這日用過早膳便讓侍女拿了幾身男式衣飾讓她挑選。
“聽說西市有家胭脂鋪是百年老字號,祖傳的秘方,連宮中的貴人都托人去采買,回頭我替你們每人挑一盒。”她穿戴妥當,對着鏡子照了照,甚是滿意。
绛葉和晨袖笑着打趣,“王妃這麽一打扮,活脫脫一公候家未成親的風流公子,連外出游玩都不忘給家中婢子帶好東西。”
她們伺候了她一段日子,已經摸清這位新王妃雖有當家主子的威嚴,人卻随和得很,敢和她開玩笑了。
步雲夕笑道:“那公子我會美人去了,你們乖乖在家等我。”
西市的大小商鋪早早開門迎客,街上和往日一樣,車水馬龍。那家胭脂鋪子果然來頭不小,一早便聚了不少夫人小姐們。步雲夕挑了幾樣自己要的,除了胭脂水粉,又替府中幾個侍婢選了一些時下流行的雲母、貼羽花钿,吩咐素音可自行先回靖王府,自己則往有朋客棧去了。
才走了兩個街口,便見一隊穿着黑麟甲衣、腰挂大刀的侍衛,正逐個鋪子進去檢查,引來不少百姓觀望。這裏離有朋客棧不遠,步雲夕有些擔心這些人要查的是否和步二他們有關,于是也站到一邊觀望。
看了片刻,方認出,這不是李飛麟轄下的右骁衛嗎?步雲夕左右望了望,果然見前頭不遠處一家小酒館,李飛麟正坐在臨窗處喝茶,身後站着兩個屬下替他搖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