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腔心事(4)
亦珍的食鋪已經悉數規劃完畢,着湯伯出面請了縣裏手藝頂好的泥水匠和木匠來,按照亦珍的要求,将鋪面重新整置修飾得煥然一新,只等牆面幹透,新家生的漆水陰幹了,便可以搬進去,着手後頭的事項。
今日趁秋高氣爽,陽光正好,亦珍禀過母親,便帶着招娣一路行至西林禪寺,到寺中燒香許願。
西林寺中今日的香客不多,主仆二人在寺門口廟祝處請香燭時,頗閑散的廟祝對取了荷包出來付香油錢的招娣道:“寺後的千年白果樹最靈驗不過,兩位施主若是時間充裕,不妨請了許願的紅綢,系到那白果樹的枝頭。施主心誠則靈,佛祖一定能聽見施主的願望,保佑施主得償所願。”
亦珍心中挂念母親病情,遂請了一根許願紅綢。随後先往大雄寶殿進香拜佛,在佛前抽取靈簽第十六簽。
安坐偏殿解簽的,仍是上次來時那個須眉皆白,面上淡然超脫的老僧,見亦珍持了簽紙前來,問:“阿彌陀佛,施主可是要解簽?”
亦珍斂目回道:“是,大師。”
老僧徐淡微笑,問了亦珍的簽數,緩聲問亦珍,“施主求問何事?”
“信女求疾問病。”亦珍恭恭敬敬回答。
老僧取了簽紙出來,徐徐道:“愁眉思慮暫時開,啓出雲霄喜自來。宛如糞土中藏玉,良工薦舉出塵埃。此簽中吉,合陰陽和合之象,凡所謀皆吉也。施主且放寬心,所謂得處無失,損中有益,小人逢兇,君子順吉。心誠則靈,施主去罷。”
亦珍聽罷,心中歡喜。“凡所謀皆吉也”,她心中所求,無非是母親身體康健,這簽文正中下懷。
出了偏殿,亦珍心想來也來了,索性便去寺後,到千年白果樹下頭,再去許個願罷。待她與招娣漫步來到寺後,只見一棵參天古樹,矗立在近寺院的院牆處,夏日綠蔭如蓋的景致不再,及目望去,是滿眼的金黃樹葉,在風中窸窸窣窣地搖曳飄落,将地面鋪得金燦燦一片。
亦珍将許願的紅綢帶合在掌中,默默在心裏祈禱母親能早日康複,一家人平平安安,和睦順遂,然後才踮腳伸手,将紅綢系到最下頭她唯一能夠得着的銀杏樹枝上去。
系罷了紅綢,她這才站在樹下,透過樹冠,遙遙仰望天空。心道,以往日腳匆匆,哪裏注意過,這一樹金黃秋葉,竟如斯美麗,教人舍不得挪開視線。難怪天竺的詩人要在詩作中,贊嘆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了。
一旁招娣小聲叫她:“小姐,地上好多白果!”
然後便自袖籠裏抽了帕子出來,蹲在地上,一邊揀白果,一邊嘀咕:“我阿娘說廟裏在佛前供奉過的糕點果子最靈驗不過了。以前我們村裏有個小子,也不知吃了什麽東西吃壞了肚子,總也看不好,眼看着人都脫了形,村裏的大夫說怕是熬不過去,叫家裏給那小子準備後事罷。他家裏就這麽一個兒子,他爹爹姆媽都哭得快昏過去,恨不能陪着兒子一塊兒死了得了。後來還是村裏的一個神婆,化了一碗符水,連着從寺裏佛前供過的點心一道,攪成了糊糊給那小子灌下去。不想那小子第二天吐了好大一灘又臭又黑的臭水出來,人竟然精神了,也吃得下東西去了……”
亦珍在招娣絮絮叨叨的嘀咕中,漸漸出神,直到招娣略略提高聲音喚她,“小姐,小姐!”
亦珍才緩緩回過神來,收回投到遙遠時空中的思緒,側首回眸,意外看見方稚桐正站在松柏夾道上,默默望着自己。
視線在空中相遇,亦珍想感謝他的贈藥之恩,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到最後,便只化成輕輕的一句,“……你也在這裏啊……”
招娣緊張地站起身來,将兜了一帕子的白果胡亂往挎在臂彎上的小包袱裏一塞,警惕地在亦珍跟前一站,做出守護的姿态來。
自上次小姐被魏婆子攔下,聽她說些不三不四的混賬話,自己一時沒能忍住氣憤,把事情告訴了湯媽媽。後來夫人病重,雖然誰都沒說過什麽,然則招娣隐隐覺得與自己告訴湯媽媽那番話肯定脫不了幹系,是以一直心中不安。。
夫人小姐以及湯伯湯媽媽都待她極和善,家裏主人吃什麽,她也跟着吃什麽,從來沒刻薄過她,還發她月錢,許她放假去探望家人……倘使因她告訴了湯媽媽實情,從而導致夫人病重,招娣覺得自己便是一死也難辭其咎。
後來又有混混來尋釁,将茶攤砸了,所幸當日小姐不在茶攤裏……招娣想想都覺得後怕。自那以後,她随小姐出來,便警覺了許多。小姐還不曾注意,她已經發現方稚桐主仆的存在,遂出聲提醒小姐。
雖然方公子主仆以往是茶攤的常客,主仆二人都是極和氣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提防着些總沒錯。
方稚桐見亦珍的丫鬟一副戒備模樣,強忍住上前去的沖動,只隔着遙遙的距離,輕聲問:“不知令堂的身體,可好些了麽?”
亦珍緩緩一福,千言萬語在一躬,“多謝公子,家母一切安好。”
“那就好!”方稚桐拿目光細細描摹亦珍的眉眼,往後怕是很難再見到了罷?他心如刀割,卻仍堆了笑,“停雲性子良善,謝老夫人雖則行事霸道,也不過是為了停雲罷了……你……莫記恨他,對他好些,老夫人便不會為難你……”
亦珍一陣愕然。
這時另一側松柏蔥茏的夾道上傳來人聲,方稚桐聽了,最後望了一眼,便帶着奉墨原路返回。一路上暗暗懊悔,怎地無由對她說了那些話呢?
留下亦珍在原地,先是錯愕,随即惱羞,終是悵然。
她不是那無知無覺的泥木雕塑,萍水相逢的,他緣何要兩次三番地向她贈藥示好?再懵懂遲鈍,也隐約明白,怕是因為他喜歡她的緣故。然而剛才他那番話,分明是知道謝家要納她為妾,所以勸她好生對待謝家公子,這樣謝家老夫人才不會為難她,她在謝家的日子才會好過些。
這教亦珍惱怒。若他喜歡她,又怎能如此平靜地對她說出這番話來?若他喜歡她,又怎能如此篤定她願意與人為妾?
亦珍羞憤于自己早前的自作多情,心中自嘲:許是方公子菩薩心腸,見不得人吃苦受罪,所以才施以援手罷?哪裏就是喜歡她呢?
亦珍悵惘輕嘆,他與她之間隔着的,又豈止是家世?
亦珍最後望了一眼靜靜矗立的古樹,所求皆利麽?可是風花雪月,兒女情長,終究不是她如今的所求。
“走罷,我們家去。”
到了十月初五這日,亦珍起個絕早,在新家前頭的鋪子裏收拾安排起來。桌椅都擺放整齊,擦得油光锃亮,牆上挂着的四時風景畫俱裝裱在幹淨利落的深褐色漆木畫框內,如同在雪白牆壁上開出一扇扇窗來,透過窗子望見四時遞嬗的歲月與風景。
帳臺裏靠牆的架子上,以透明琉璃大瓶裝了各色蔬果,看上去一目了然,新鮮有趣。一角靜靜放着一架小插屏,上頭繡着煙雨江南,小橋流水,逼真靜美,呼之欲出,使人望而心曠神怡。
亦珍在店堂裏檢查再三,見并無疏漏,待到了吉時,這才去摘了門板,開出門去,着湯伯挑了一串爆竹,在門口放了。左鄰右舍都圍在門口看熱鬧。亦珍為人仔細,事前與鄰裏打過招呼,又往衙門報備過今日開張。
待放過爆竹,亦珍親自拿着竹竿,輕輕挑下蒙在門楣下頭的紅綢,露出底下黑漆紅字店招。
有識字的看客指着店招念道:“珍馐館。”
一旁依在門框看熱鬧的米店老板娘并不識字,聽人一念,心裏嘀咕:好大的口氣,不過是個三開間兒的門面,竟然叫珍馐館,且看你能經營多久!
湯伯得了亦珍的示意,上前來揖手,朝四鄰看客團團施禮,“各位父老鄉親,左鄰右舍,小店今日開張,還望諸位有錢的進來捧個錢場,無錢的前來捧個人場。小店開張三日內,凡到小店用餐的,均免費奉送兩個冷菜,并開業小禮品一件……”
湯伯的話音未落,就見有家丁模樣的兩個青年,擡了一只盛滿秋季難得一見的鮮花花籃,送到珍馐館的門口,輕輕放下,然後朗聲說:“松江丁娘子送花籃一個,賀珍馐館開張志喜!”
湯伯忙迎上前去,“多謝丁娘子!勞煩兩位小哥了。”又給了紅封包做跑腿費。
圍觀的看客一見丁娘子送了賀禮來,不由得低聲議論開來。
隔不多久,又有松江顧娘子送了賀喜的花籃來,人群的議論聲更大了。
有人忍不住走進珍馐館裏,招娣微笑着上前招呼:“客官裏邊請。請位客官幾位?”
那客人見珍馐館內布置得風雅別致,教人耳目一新,倒是收了純粹瞧個熱鬧的心思。“不知你們都有什麽拿手的?”
招娣忙取了硬面兒的玉版宣冊子來,翻開介紹與客人聽。
“小店的吃食,以養生調理為主,客官請看,這第一頁的菜色,均是滋陰潤肺的吃食,這第二頁上頭的則主理健脾開胃……”
客人大感新奇,接過招娣手上的菜單子裏,自己細細翻看起來。越看越能從中體會到店家的細致體貼。每一款菜色下頭,都注明了用料,以及對人的好處,食客看得一目了然。便是有那不識字的客人,那負責招呼客人的小娘子也會得認真介紹了,并不敷衍。
那客人按捺不住好奇,遂點了主清熱解燥,消食生津的蓮藕做的桂花糖藕與滋養肺胃,補腎益氣的涼拌鴨脯絲兒,并一碗五彩小米粥。
不多久,湯伯便送上一碟兒糟毛豆子,一碟兒紅棗醸糯米餡兒的心太軟,并一小杯熱騰騰的桂圓紅棗茶上來。湯伯微笑對客人道:“請客官先用點毛豆、點心,喝杯熱茶,您點的菜稍後送上。”
在店外觀望的看客一見小鋪子裏頭收做得幹幹淨淨的,透出一股子雅致,客人進門果然奉送兩個冷菜,有那好奇又愛湊熱鬧的,也擡腳進了食鋪。
這有第一第二個客人帶頭進了珍馐館,食鋪便有了人氣兒煙火氣,頓時便顯得鮮活起來。有四鄰家的幾個小兒在門口好奇地探頭探腦往裏張望,湯伯招娣也不似別的酒樓飯館裏的夥計,将他們驅散,反而笑眯眯取了粽子糖來,一人分兩顆糖吃。
小童們得了糖吃,自是極開心的,回去免不了與家中大人說起新開的食鋪。
亦珍與湯媽媽在後廚中忙碌,曹氏有心相幫,卻被女兒勸了回去,“母親只管安心做老板娘,一切有女兒,倘使女兒支應不過來,再請母親出馬。”
曹氏聞言笑起來,遂不堅持,免得自己在廚房裏,女兒一邊廂要烹制菜肴,一邊廂還要分神照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