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腔心事(3)
方稚桐送走了表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釋然。或者表妹貴姐兒是母親心目中完美的媳婦,門當戶對,知書達禮,姿容出衆,才學不凡,又同他是表兄妹,簡直再理想不過。可是這不是他要的。
父親當年與母親,何嘗不是門當戶對的?母親彼時亦是知書達禮,姿容出衆的。然則時間将這一切都磋磨得面目全非,不堪一擊。
這不是他想要的。
回程經過谷陽橋,方稚桐下意識望了一眼橋下,如今那處,已不見了茶攤的蹤影,改而成了一處專賣柴爿馄饨的馄饨攤兒。支着個遮陽棚,下頭一兩推車,車上一邊放着個小火爐上頭架一口镬子,客人來了随吃随下;一邊将木板放下來便是桌子,掇兩條長凳,供食客坐下吃馄饨用。
到了正午時分,生意倒也不差,一個柴爿馄饨攤上倒有四五個食客,其中一個仿佛祖母帶着小孫兒,叫了一碗馄饨,一只只吹涼了,喂給小孫兒吃。那小男孩兒想是餓極了,嚼都不嚼幾下便咽落肚去,又催着祖母:“阿娘,還要!”
“好好好,阿娘再給柱哥兒晾一只。”老太太樂呵呵地。
方稚桐不是不羨慕的。
不過是一碗馄饨,可是老祖母與孫兒都吃得開心不已。
這一刻他格外想念曾經在橋頭朝他粲然一笑的亦珍。其他女孩子在閨中繡嫁衣暗暗期盼良人之際,伊卻冒着酷暑寒風,在橋頭賣茶。便是如此,凄苦也沒有染上她的臉。
“少爺……”奉墨輕輕在他身後喚他,“夫人還在家等着呢。”
方稚桐收回了思緒,“走罷。”
許是,注定無緣罷。
回到家,方稚桐将順利送表妹登上往福建的商船一事說了,方夫人悵然若失。
“錯過了貴娘,再等兩年,還不知道要說哪家的閨女給你。謝家的麒哥兒都要納妾了,你還要娘等多久?”兩年以後,人家的孫子怕是都能滿地走了。
“母親,緣分天注定,強求不得。”方稚桐心中苦澀,他作繭自縛,拿了十八歲前不能成親做借口,躲過了和表妹的親事,卻不得不眼睜睜看着自己喜歡的女孩兒給好友做妾。
謝停雲給他們幾個同窗好友都送了帖子,請諸人十月十五,過府小敘。往日他定是極樂意的,而今卻意興闌珊。
好友高中桂榜第一,成為松江府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解元,方稚桐為他高興,然他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得住直面亦珍成為好友妾室的事實。
方夫人不知這其中的曲折,一看兒子整個人怏怏的,也不多說什麽,只暗地裏嘀咕,莫非兒子屋裏伺候的奉硯奉池都入不了他的眼?
方稚桐自母親方夫人處出來,又被祖母方老夫人身邊的婆子請到屋裏去。
“桐哥兒,來,喝喝看廚房新做的杏仁兒露,說是從宮裏傳出來的方子,最是潤肺止渴,解燥祛寒。你嘗嘗,和往常家裏做的,有什麽不同?祖母年紀大了,也喝不出什麽兩樣兒來。”
方稚桐接過來,喝了一口,細細地品了品,“仿佛裏頭加的,不是尋常的冰糖……像是桂花冰糖……”
腦海裏倏忽便跳出亦珍的樣子裏,半垂着頭,從蜜糖罐子裏,拿木頭小杓舀一杓桂花蜜出來,仔細地倒在盛酸梅湯的碗盞裏,沉靜而專注,說不出的美麗。
方稚桐輕輕放下杏仁兒露,心道自己也不知着了什麽魔,一個背影,一碗甜露,都會教他不由自主想起亦珍來。
“祖母,如今鄉試已畢,孫兒想去西林禪寺還願……”
方老夫人聞言連連點頭,“應當的,應當的!”孫子雖然不似謝家那孩子得了頭名,但也中了舉人,放榜當天家裏差了下人小厮到貢院門前去看榜,還沒等下人回來,前來報喜的官差已先一步到了,一路敲鑼打鼓沿街報喜來在門口。
方家在門口放了事先準備好的爆竹,又給前來報喜的官差封了好大的紅包,門口擠滿了看熱鬧與道喜的鄰裏。方夫人幸虧準備了足夠的松糕,前來道喜的人人送上一份紮着紅封紙的糕點,讨個節節高升的好口彩。
後來聽說謝家的麒哥兒高中解元,謝家不但給每個前去道喜的人一份兒三元糕讨口彩,甚至還備了一大籮筐裝有兩百個錢的荷包,凡是祝謝停雲高中的,都能得着賞錢。一時間謝家門口好不熱鬧。
方稚桐卻想避開這些熱鬧,到寺裏頭散淡散淡。但願古剎梵音,能還他內心一個平靜。
次日得了祖母方老夫人的允許,他便帶着小厮乘了家中的馬車,前往西林禪寺還願。因并不是初一十五,故寺中不似前次來時香客如雲。
方稚桐下了馬車,與奉墨一路拾級而上,進了山門。青石鋪就的地面掃得幹幹淨淨,廣場正中的銅香爐香煙缭繞,淡淡的青煙彌漫在空氣當中。方稚桐在廟祝處請了九一炷香燭,一步步走得香爐跟前,在下頭的明火桶裏先燃旺了香火,然後左手持香,右手持燭,高高舉過頭頂,揖了三揖,這才将香燭插在銅香爐的爐灰中,繞過香爐,進了大雄寶殿。
他望着大殿正中,法相慈悲,一雙法目半開半閉注視紅塵的釋迦摩尼說法坐像,深深跪了下去,雙手合十,叩首。
待拜完了佛祖,出得大雄寶殿,奉墨才開口小聲問:“少爺今次怎的不求簽,問問佛祖?”
方稚桐停下腳步,站在大雄寶殿的檐下站定,擡眼望向天空,良久才緩緩道:“我已經求過,佛祖亦已答我,這便夠了。”
“好一個‘這便夠了’。”一把蒼老卻渾厚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
方稚桐回頭一看,只見須眉如雪,精神矍铄的主持法扁王正安然立在他的身後,忙回身施禮:“住持大師。”
法扁王竟還記得他,“方施主,別來無恙。”
方稚桐只微微一笑。
法扁王一雙炯炯有神的朗目将他看仔細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方施主年紀輕輕,已懂得‘這便夠了’,可見确實同我佛有緣。”
奉墨在一旁聽得快十月的天裏出了一額的汗,心道大師您這是做什麽?要渡化我家少爺出家麽?這要是我家少爺情關難度,一時想不開,真出家做了和尚,我回去這條小命怕是不保啊!
法扁王仿佛能聽見奉墨的心聲,似笑非笑地睇了他一眼,一捋長髯,朗然道:“須知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施主心中想要的,須往來處尋。”
說罷道一聲“阿彌陀佛”,飄然而去。
只留方稚桐在原地,怔然然良久。
奉墨侯立在他身後,心中一徑打鼓:少爺你可千萬別看不開啊!你想不開不要緊,小的這條小命就算是交代了啊!
一邊嘴上還要不着痕跡地開解,“少爺,聽說寺後頭有株千年古銀杏,在下頭許願是極靈驗的,不若小的陪您過去看看?”
方稚桐聽了回過神來,輕輕橫了小厮一眼,“數你鬼主意多。上次來寺裏不曾看過,便去看看罷。”
奉墨趕緊在前頭帶路,繞過大雄寶殿,往古木蔥茏的後寺而去。
一路上人跡漸疏,空氣中的煙火氣與寺中不知何處傳來的丹桂香纏繞在一處,奇異迷離。常青的松柏枝葉間,偶有一抹楓紅透出來,為寺院平添幾許秋色。
主仆二人在蒼松翠柏的夾道間走出不遠,一擡眼已能看見寺中那株古老銀杏樹樹葉金黃燦爛的樹冠,秋風拂過,黃燦燦的銀杏葉便如同金色的葉雨一般,撲簌簌旋轉着墜落下來。
方稚桐不由自主地朝着銀杏樹的方向走去,走了沒幾步,卻倏忽停了下來。
奉墨莫名所以地,也停下了腳步,順着少爺的目光望去,只見落葉如雨的銀杏樹下,站着個穿綠色鬥篷的小娘子,微微仰着頭,仿佛凝視古樹,又仿佛透過斑駁的枝葉光影,眺望穹蒼。她身旁,一個壯實的丫鬟正兜了帕子,像只大松鼠般,蹲在一旁揀掉落在地上的銀杏果。
“少爺……”奉墨壓低了聲音,剛想說話,便被方稚桐一把捂住了嘴巴,只能眨巴眨巴眼睛。
方稚桐覺得自己仿佛已有三生三世未見過亦珍,此時此刻他滿心滿眼只裝得下站在銀杏落葉間的亦珍。站在金黃的落葉間,映得身穿一襲豆綠色鬥篷的亦珍亭亭玉立,銀杏樹枝葉間灑下的斑駁陽光,令她如同籠罩在光暈之中。
他腦海裏仿佛有婉轉纏綿的昆腔,輕吟淺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秋風盤旋着自地面掃過,卷起一地落葉,發出沙沙細響,亦撩動靜靜伫立的少女的裙擺。裙腳微微的起伏似喚醒了默然出神的少女,她輕輕收回遙望蒼穹的目光,擡手輕輕捋了捋被風吹起的鬓發,側首回眸,無意間看見站在松柏夾道上的方稚桐。
“……你也在這裏啊……”風送來她淺淡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