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估算着是怎樣程度的粒子沖擊才能在極地的上空放這樣一場煙花;但剩下的一半裏已經裝滿了純然的驚嘆與對自然發自本心的膜拜,再也容不下任何一點雜思。在視野所及的每一個地方,他都只能看見深深淺淺的色彩在跳一場舞蹈——不僅僅是極地上空慣見的熒熒的綠色,那只是最接近地面的一層色彩,在它之上是海冰一樣的藍色,然後漸漸過渡到明豔的紫色和紅色,終于在最接近天空的一端呈現出嬌媚的粉色。
這些光帶的盡頭究竟在哪裏呢?
——張新傑模模糊糊的想着。為了尋找答案,他忍不住繼續将腦袋向後仰去。在視線到達天頂的那一刻,更加驚人的場景毫無預兆的闖入了他的眼睛。
玫瑰色的天空之下,一條飄蕩的極光的手臂指向天空中的某一點,被指向的地方有一座四顆星星——或許是五顆,明亮的光線讓他不敢确定那點微弱的閃光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構成的十字架正閃閃發光。與其他的亮星相比它的光線并不耀眼,卻比任何一個搶眼的星座都更堅定,就像是深夜裏港口不滅的燈塔,用自身的存在告訴每一艘返航的船只家在哪裏。
高懸的南十字星曾經教無數的水手不致在海上迷失;此時此刻,它或許也正照在某艘遙遠的航船上,為一個有着肅殺面孔的男人指引前進的方向。
有那麽一個瞬間,張新傑的腦海裏幾乎什麽念頭都沒有了,惟剩恒星億萬年不滅的光輝,照得心下一片澄明。
然後他聽見一點微弱的喀喀的聲音從心底最深的地方傳來,隔在他和那個答案之間的冰層一點一點的被撕裂;他伸出手,終于摸到了它。
在中山站度過的大半年裏有很多有意思的時刻,但是更多的時候還是寂寞。到第二年十月下一支科考隊出發的時候,即使是第三次在南極越冬,經驗最為豐富的站長也忍不住了,開始每天和隊友們聚在一起數科考船到達的日子。
在數到第十六天的時候,他們收到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今年的西風帶比過往的任何一年都要瘋狂,原本要來接他們的那艘船在遭遇第一個氣旋的時候船體發生了意料之外的破損,被迫返航澳大利亞的港口,由另一艘同樣在南半球的極地科考船接替它的工作,将所有的人員和物資運到南極,然後接越冬隊員們回家。由于兩艘船只的交接還需要時間,這一年的科考任務很可能無法完成,所有留守南極的科考隊員或許還要在南極逗留更長的時間。
最開始發起倒數的人默默地收起了計數的小本子,再也沒有提過倒數的事情。他們都從研究中心的BBS裏獲悉了更加具體的細節,這一年的南太平洋實在是太過兇險,科考船出事的時候倘若換一個人來掌舵,或許船上的所有人都會葬身海底。另一艘船什麽時候能到已經不再是所有人關心的重點——只要它能安全的到達就足夠了。
代替原本要前往南極的科考船執行任務的是韓文清在的那一艘。這條船和常跑的航線都是新的,因此船長和大副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海員,但是常年海上的風霜對他們的健康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損害。在韓文清剛剛申請過大副資格不久,上一任大副就回到岸上療養,他被直接任命為船上的大副,接手了更多複雜的工作。
在船只停泊進弗裏曼特爾港口的那個晚上,張新傑和他在電腦上簡單的聊了聊。
他們沒有說任何互相鼓勵和祝福的話,只是單純的交換了海上和科考站裏目前的情況,然後對這一年的科考任務能夠得到完成的幾率進行了小小的讨論。他們并不是船長和科考站的負責人,這些事情原本也不應該由他們來操心,信息的交換更多只是一個讓彼此安心的手段,遠比一句蒼白無力的“我很好”更加有用。
中山站和澳大利亞西海岸之間隔着五個小時,張新傑還在等着剛剛吃過的晚飯消化好去健身房,韓文清那一頭卻已經是深夜。在短暫的交談過之後,他們互道晚安,結束了對話。
關于有些心事,研究員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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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到真正見到韓文清的時候他也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最初他的計劃并不是這樣——最初他想要告訴另一個人自己的想法。他是個對自己異常誠實且坦蕩的人,這個念頭不摻任何私心,只是希望無論在哪裏,對方總能知道總有人願以純粹的愛意待他而不要求任何對價;何況他很清楚對方并不會介意這樣的事情,小說裏連朋友都做不成的狗血橋段決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起初的沉默只是因為不想友人在即将面對一段危險航程前被無關的事分走心神,但是當他終于站在韓文清面前,直視對方的眼睛的時候,卻什麽都不想說了。
他只想起韓文清的老友說過的關于自己的話,許多年前在北極站時候那個過分年輕的自己将對方視作北極燕鷗的譬喻,還有被自己夾在圖鑒裏的、灰白色的海鳥在跨越兩極的路上選擇了一座浮标短暫停留的照片。
這樣就很好了。
他勾了勾嘴角,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說起話來。
回到國內之後他們又有好幾年沒有見面。
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多數時候韓文清都在海上,而張新傑也有許多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們寫信的時候依舊比在電腦上閑聊的時候多。張新傑又搬了一次家,特意收拾了一個單獨的抽屜出來放這些信——它們已經多到能夠塞滿一整個書桌抽屜的地步了。
他在南極遇見的那次極光爆發留下了十分重要的觀測數據,後來他根據它做的課題在業內獲得了很高的評價。在幾乎同一個時候,韓文清的船長退休了,極地研究中心沒有指派另一個人,而是直接将他任命為這艘科考船的第二任船長。這兩件事前後發生的時間太接近,最後他們在玩笑裏決定各自倒一杯香槟,隔着上萬公裏的距離舉杯致意。
更多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從別的途徑獲知對方的消息,畢竟并不是每一件好事或者壞事都重大到使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分享。張新傑覺得自己在新聞裏見到韓文清的次數幾乎快趕上他們真正見面次數了——或許早就已經趕上并超過,只是他沒有仔細的統計過具體的數據所以無從知曉。在極地研究中心內部的BBS上他們有時也會遇見彼此,在某個技術性的帖子下激烈的讨論,或者在當年給海外同事拜年的帖子裏互相道一句新春快樂。在除此之外的日子裏,他偶爾會心血來潮的點開研究中心的網站,找到跟蹤幾艘極地科考船航跡的那一頁,看看韓文清現在在哪裏,接下來又要去哪裏。
張新傑覺得這沒有什麽不好。
再後來,他在一個暑氣逼人的日子裏接到消息,說他被任命為新一輪南極科考的領隊兼首席科學家。這件事同樣在業內引起了小小的轟動,因為在他之前的所有南極科考中都沒有過這麽年輕的領隊。他的母校決定在這一年的校刊中給他做一個專題,編輯部派了一個大二的女生來采訪他。小姑娘是他同系的學妹,對他崇拜得要命,他們在一起聊了很久極地科考這條道路上的精彩和艱辛,彼此都感觸良多。在采訪結尾的時候,她吞吞吐吐的問了他一個問題:“學長你單身了這麽久……一直都沒有成家的打算嗎?”
話一出口女孩就自知失言,又語速飛快的加上了半句話:“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好奇如果學長不想回答的話就……”
“沒有,”張新傑很幹脆的給出了答案。他明白小學妹的好奇心,也不介意,反而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要緊張。有了這樣的保證,她的下一個問題也很容易的就問了出來。
“那……可以說說為什麽嗎?”她說,“極地研究中心裏的很多老師雖然辛苦,但是幾乎全都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學長你是因為想要專注于研究才一直單身的嗎?”
“嚴格來說不算是為了研究,而是為了別的考慮,”張新傑回答她,“首先生活上的相互扶持對我來說并不是必須的——我能将自己照顧得很好,何況我很難用同等的關心來回報對方,這對于對方來說是非常不公平的。作為極地研究員,我行走的一直是一條孤獨的路,在這條道路上,愛情唯一的意義就是能有一個人願意陪我一起走下去,只要想到他,再孤獨的路都會顯得不那麽寂寞,”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扶了扶眼鏡;作為一個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