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更不用說自己的電腦,他們才會選擇将通信作為主要的交流方式;而現在韓文清已經是科考船上的三副了,他們寫信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像這樣通過網絡的聯系依舊少之又少。打開電腦的時候他就算好了時間,隔着時差韓文清正好結束輪班,他們趁機聊了一小會兒。
張新傑并不否認,當他将自己入選越冬隊的消息告訴對方時,确實是懷着對幾個月之後即将見面的期盼的。但他沒有想到韓文清卻告訴了他另一個消息——先前在建的一艘新科考船将在九月下水,韓文清被調到了那艘船上當二副。新的極地科考船跑的也是一條新航路,這意味着他們原本就不高的碰面幾率終于被削減到了最低。
這個消息讓張新傑覺得有點驚訝。這樣的驚訝通常只有在他預先估計的情況因為意外落空的時候才會出現——而那樣的時候實在是少之又少的——但他們并沒有事先說好過任何事。兩個人的對話又繼續了一小會兒,直到韓文清那頭出了點緊急狀況,匆匆交待了一聲就下線了;幾分鐘之後張新傑自己也接到通知有個短會要開,這微不足道的插曲幾乎是立即就被他抛到了腦後。
這麽一抛就是五個月。
越冬隊員要在南極度過難熬的一整年,所以研究中心總是盡量安排他們在國內多留一段時間,通常到十月末的時候才飛往澳大利亞,在下一個月的起頭時從那裏登船前往地球的另一端,而在這之前還有許多前期工作要完成。張新傑是第一次參加越冬的準備,很多事情都需要從頭摸索,忙起來的時候甚至連原本每天堅持的鍛煉都只能中斷。等到上了科考船之後,因為航程立即進入西風帶的緣故,他毫不意外的遭遇了痛苦的暈船反應——這一次甚至比他第一次去南極路上的更加嚴重,一直到極地科考船深入海冰區之後才終于平息,但那時候新的工作又已經開始了。
張新傑這一次搭的科考船正好是韓文清的師兄所在的那一艘,但是整個航程中他們只簡短的見過幾次面。唯一的一次交談發生在十二月快結束的時候,第一輪卸貨已經完成,科考船即将出發送前一年的越冬隊員回家,科考隊上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狂歡,作為對前一段時間辛苦工作的犒勞。他們很自然的談起了關于兩極之間的種種經歷,随後話題滑到了那位共同的友人身上。
“其實我早就從老韓那裏知道你了,”大副說,“你第一來南極的路上給他了寫信,去投郵箱的那會兒我正好也在。看到信封上寫着他的名字我還吓了一跳,後來找到機會去問了他。”
“那時候我已經認識他五年了,”張新傑回憶了一會兒才開口,“但是才剛剛到熟悉的程度。他是個很厲害的人,從他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大副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他說,“關于你,老韓說過類似的話。他說你在同齡人中幾乎是出類拔萃的,但是看起來太寂寞了……他說,你就像是海上一座孤獨的浮标。”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評價我,”研究員驚異地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這樣文绉绉的句子肯定不是韓文清的原話,當初的對話更可能是面前的大副先生問友人要個比喻,而那個男人有點困擾的皺着眉頭給出一個“像浮标”之類的回答。他并不是一個喜歡背後議論和評價別人的人,但是想象這樣的場景依舊把他逗笑了。
他們的對話就此中斷了一會兒,重新打開話題的時候很快就轉移到了別的地方,并且韓文清的名字并沒有再一次被提起。這段對話短得甚至不夠讓張新傑想起自己的困擾來,而那之後他全面接手了前一任越冬隊員的觀測工作,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
總而言之,等到他真正有時間靜下來清理心裏不知名的情緒,已經是整座中山站裏只剩下二十五個越冬隊員的時候了。
科考船離開之後,南極的白晝越來越短,漫長的夜晚卻累積了起來。
随着長夜逐漸降臨,很多需要黑夜的科考項目進一步展開,張新傑需要花在工作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但是當方圓兩平方公裏內都只有這麽一點人的時候,獨處和思考的時間總是不會少的,于是那些關于韓文清的大大小小的事又被他從腦海深處挖出來,一件一件攤開慢慢思量。
Advertisement
所有事情的轉折點都是在西安的那個夜晚,但太多伏筆在之前的歲月裏就已經被埋下,只是恰好在那個時刻找到了合适的機會生根發芽。在過去的所有年歲裏他都是個心如止水的人,全部的熱情都投在了對專業的研究上,有的細節雖然沒有被錯過,但是他也不會多花費心神去注意,到如今倉皇的面對結果,就顯得有些措手不及。他覺得有一個答案已經從深海浮到了薄薄的冰層之下,他幾乎都能看見它,但是卻始終無法真正的打破冰面觸摸到它。
張新傑已經很多年沒有體會到過這種失控的焦躁了,而中山站外惡劣的天氣無疑使得這種焦躁成倍累加。他很清楚自己需要暫時的轉移注意力,于是暴風雪一結束,他就向站長提出了外出的申請——每一年中山站的越冬隊員都要前往中山站四十公裏之外的企鵝島,去統計當年企鵝種群的繁衍數量,這是在中山站過冬的科考隊員們難得的福利。
一天的離開并不會影響張新傑負責的觀測項目,站長痛快的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們出發的那天已經到了四月中旬,白晝雖然還算不上短暫,但太陽已經升不起來了,每天都低低地挂在東方的天邊,看起來随時就會落回海平面下。站上的主要負責人商量之後決定在午前啓程,這時已經接近陽光最好的時候,兩輛雪地車頭各自拖着一個雪橇,沿着比夏季凍得更加結實得海冰小心前進,給身後的中山站留下長長的影子。張新傑不會駕駛雪地車,和另外兩個越冬隊員一起被留在了雪橇上,一路看着窗外的風景斷斷續續的閑聊。
那個時候冰雪已經不再緩慢消融,沿途冰山的形狀和一整個夏天裏見到的都不一樣,在薄暮一樣的光線中顯得異常巍峨。太陽升不高,發出的光線泛着一點紅色,映在雪地顯現出溫暖的金紅色,如果不是總有寒風從窗戶的縫隙灌進來,這樣的場景幾乎可以稱得上暖和了。為了避開海冰上的潮汐縫,他們一路開得很慢,有幾個特意帶着相機越冬隊員沿途拍個不停,等真正快到企鵝島的時候才發現存儲卡被塞滿了大半,只好手忙腳亂的一邊翻看一邊删,為晚一些拍攝企鵝留下足夠的空間。
最後他們把雪地車全都留在了海冰通道的外圍,徒步走進上萬只企鵝的聚集地。
那時候搖搖欲墜的太陽已經完全貼在了海平面上,餘晖在冰面上和天空中瘋狂的燃燒。企鵝們生活在安穩避風的腹地,周圍三面環繞的冰山投下巨大的陰影,将所有進入其中的活物吞沒。因為日子的緣故,天邊只有一輪黯淡的新月,而最明亮的幾顆星宿已經能被輕易的識辨。科考隊員們帶的電筒數量不夠,所以每一個人都不敢耽誤,趁着最後的一點天光開始清點各種企鵝的巢穴。
真正的黑夜在将近兩個小時之後降臨。為了不添亂,已經完成了負責片區的幾個人聚在一塊,共同打着一只手電筒圍觀唯一帶着相機腳架的人擺弄個不停,而剩下的電筒都分給了還在繼續工作的人。帶着專業設備的人原本只是打算拍拍看極地的星空,但是當他在寒風中艱難的調整好機器之後,卻聽見身邊的人開始欣喜地驚叫。他擡起頭,随後跟着自己的同伴一同叫了起來——
那是這一年裏他們第一次遇見彩色的極光。
張新傑沒有聽到他們的叫喊,他正在随着兩只帝企鵝向一座小小的山頭攀爬——他本可以比它們走得更快,但是這裏只有一條狹窄的道路,他不得不跟在它們後面亦步亦趨。在終于走到山頭最高處的時候,一直低垂着視線注意腳下的研究員才發覺眼前有什麽明亮的事物在移動。他下意識的熄掉了手中的光源,在黑暗中揚起頭,立即被豔麗的南極光炸了滿眼。
他的專業是空間物理學,對極光數據的觀測和記錄是他在極地越冬時重要的任務。他在北極度過的冬天裏也曾經見過各種各樣彩色的極光,但是沒有哪一次及得上眼前這麽盛大。出于專業本能,他的腦子裏還有一半在飛快地運轉,半心半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