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為過于漫長的白天的緣故,至今沒有調整回正常狀況,這個時候也很精神。他們站在甲板上看着因為月亮升起而終于失去了顏色的天空,一言不發。為了攝影,研究員從船艙裏出來的時候只戴着最薄的手套,到了這個時候終于覺得冷。他擡起手看了看表,才意識到現在已經是淩晨時分了,韓文清輪班的時間快到了。
“回去?”他問韓文清。另一個男人點了點頭,他們轉過身,一同向船艙的入口走去。
張新傑稍微落在另一個人身後半步。自從在青島的那次偶遇之後,只要在韓文清身邊,他就下意識的會落後一些。這一次往返昆侖站之後他心裏有了許多新的想法,有一些适合悄悄埋在心裏自勉,另一些卻應當與人分享。他想要和對方聊一聊冰穹A——昆侖站周圍一望無際的白色冰原與藍色天空,暴風雪時候呼嘯的風聲和雪粒砸在窗戶上的聲音,從泰山站搭乘飛機去昆侖站時透過窗戶看見飛機落在雪地上的影子,這些是科考船上的海員們無論往返極地多少次也不可親自去感受的場景。他想告訴對方昆侖站上方的天空非常适合冬季的極光觀測,自己或許會在将來的某一天申請到那個地方去越冬。
但是張新傑最後什麽都沒有說,只有海面上的風聲在他們之間鼓蕩。他們認識的年歲裏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和等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韓文清也是——而行動永遠比言語更有力。
回到極地研究中心之後張新傑就遞交了關于前往極地越冬的申請,不過他已經趕不上年末出發的那一批越冬隊員的預選訓練了。對此他并沒有感到着急,畢竟研究中心裏還有許多老資歷的前輩甚至一次南極都沒有去過,他已經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了。
同樣被他錯過的還有這一年的春節。作為彌補,在下一年年初的時候,他連着之前攢下的年假一起在家裏留到了正月十五之後。
張新傑的父母都在西安,他在這座古都長到十八歲才外出闖蕩。少年時候他喜歡晚飯後沿着城牆根散步,但是工作之後只有春節往返,而那個時候城頭總有燈會,人來人往擁擠不堪,他就再也沒去過。偏生這一年燈會裏多了些新花樣,電視上大肆報道,二老來了興趣,一家人決定晚飯之後去湊個熱鬧。
但是張新傑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裏遇見韓文清。
他是知道韓文清要來的。男人在上岸休假的第一天就告訴過他前往西安旅行的計劃,甚至在對方的具體行程中也有一半是他幫忙參考的;他也清楚地記得自己告訴過韓文清關于城牆上有燈會的事——并且他不認為韓文清是會來這裏湊熱鬧的人。
但是無論如何韓文清已經出現在這裏了。他只有一個人,或許是因為在這樣熱鬧的環境裏感到不自在,看起來整個人有一點微妙的緊繃。張新傑走過去和他互相問好,又簡短的将自己的朋友介紹給了父母。張父看到韓文清只有一個人,索性拍拍兒子的肩膀叫他去陪朋友,自己拉着老伴先一步走遠了。
張新傑對父母的安排并沒有什麽異議,他和韓文清開始沿着後者原本的路線繼續向前走。這個時候春節的游客高峰期已經過去,城牆上的人不多,反而是甕城裏聚滿了人,像個小廣場一樣。韓文清走到牆邊,向裏面望了一眼。
“除非有演出,不然夏天的時候反而沒有這麽熱鬧,”張新傑說,“冬天風大,甕城裏能避風,很多人在城牆上走久了覺得冷,都喜歡在裏面待一會兒。”
他說話的時候一陣大風很應景的刮過城頭,一群外地來的小姑娘被吓了一跳,驚叫着從他們身邊跑過。他下意識的扭頭看了韓文清一眼——他當然知道對方不會有類似這群女孩子的反應,但是西北內陸幹燥凜冽的風畢竟和海上不一樣,在這樣的大風裏,韓文清看起來穿得太少了。被看的人明白友人的意思,他搖了搖頭,示意另一個人自己并不覺得冷。張新傑點了點頭;他們輕易的完成了一次無聲的交流,這種仿佛長久相處的默契讓他覺得很愉快。
他們一路上話都很少。走到城牆轉角處的時候張新傑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人是他的母親,老人在電話裏交待說自己和老伴先回家去了,讓他和朋友玩得開心點。挂掉電話的時候他順勢看了看時間,才發現已經快到九點了。
“還有十三分鐘就九點了,”他說,“我記得你說過還有一個朋友一起來——他現在一個人在酒店嗎?”
韓文清搖搖頭,說:“他今晚上有自己的事。”如果不是出來找個地方走走,被單獨留在酒店的人就是他了。張新傑了然的點點頭,對于第一次來西安的人來說,看夜景最好的地方确實是古城牆沒錯。不過他立即又想起韓文清告訴過自己的,關于韓父和韓母的那些轶事來——“很難想象你的父親會讓你在過年的時候和朋友一起出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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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假期開始我就留在青島,在家呆了四個月,到初七才出來,”韓文清說,“和我一起來的是我在海事大學的一個師兄,以前寒暑假我經常和他一起出去旅行,後來我們去了不同的船上工作,只遇到這一次休假在春節前後幾天重疊。過完元宵我就準備回船上報道了,下一次假期重疊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去,我爸媽都認識他,他們還催我快去見朋友。”
“原來如此,”張新傑說。他大學考得遠,工作的地方更遠,和以前的老朋友見面也不多,對這樣的心情非常理解。他還想說些什麽,但是被韓文清搶先了。
“你應該見過他,”他聽見對方說,“他在你第一次去南極的時候搭的那條科考船上工作,前段時間升任了大副。”
“可惜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他說,“不過我遞交了去南極越冬的申請,或許下一次能遇見他,你有什麽想要轉交他的東西我大概可以幫忙。”
“其實沒什麽可帶,”男人回答他,“我以為你會在國內多留一段時間。”
“我剛從南極回來,就算遞了申請也不會很快輪到我,”張新傑說,“之前從南極回來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件事了,研究中心裏想去南極越冬的人太多,早一點申請總是沒錯——說起來,這次回去之後你是不是也可以升二副了?”
“算資歷足夠了,”韓文清說,“但是最近幾艘極地科考船上都沒有需要。我準備回去交申請,至少先過了資格審批。”
張新傑“嗯”了一聲,沒有接話茬。他不熟悉這個領域,也沒有妄加評論的意思,何況韓文清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他們沉默着繼續向前走,微微錯開的身形投下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看起來幾乎是兩條筆直的平行線。研究員低下頭看向兩道人影,心裏有什麽地方微妙的動了動,就像是堅硬的土面終于被長久埋下的種子沖破,生出一株經冬醞釀的小小新芽,使每一個見到的人都帶上了不知名的欣喜。
他不熟悉這樣的情感,但是它讓他很舒服;他想了想,在心裏悄悄選擇擁抱這種感覺——至于它究竟是什麽,他還有很多時間來确認。
張新傑前往南極越冬的機會來得很突然。
他當初申請的是昆侖站,這座冰穹A上的內陸站幾乎是所有南極考察站中環境最惡劣的一座,但是也有最好的科考條件,極地研究中心裏每年想去那個地方的人都是最多的。他不是個心急的人,一開始就懷着等到五年或者六年之後才能去到那裏的心态遞交申請,卻沒有想到剛剛收假就接到通知,說他被選到這一年的越冬隊訓練營裏——這個時候距離他從南極回來才剛剛過去一整年。
張新傑覺得很奇怪,後來他才知道,原本這一次要去的那位空間物理學研究員家裏出了急事,實在沒有辦法參加這一年的越冬訓練,而他是剩下的人選中最合适的一個。
越冬訓練的強度比普通的夏季科考強度更大,其中還有三分之一的人擁有不止一次越冬經歷,與他們相比,他的那一點資歷根本不算什麽。到八月正式公布三支越冬隊成員的時候,張新傑并不吃驚的發現自己雖然依舊留在名單上,被分配到的卻是中山站而非最初申請的昆侖站——選入昆侖站越冬隊的人都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南極過冬了。
确認過入選消息的那天中午,他通過電腦上的即時通訊軟件和韓文清聯系了一次。當初韓文清還只是普通海員的時候沒有獨立的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