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很少談論自己的感受的人,這樣的自我剖白讓他覺得很不自在。不過他很快就接着說了下去:“現在,我已經找到那個同路人了。”
小姑娘沒想到會收到這樣的回答,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之前熱烈讨論的氣氛瞬間消失了。在愣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小心翼翼的問:“……這些我可以寫進稿子裏嗎?”
張新傑點了點頭;他既然說出來了,就已經做好了這些話也被寫進稿子放上校刊的心理準備,對方過分謹慎的态度反而讓他覺得很不自在。女孩小小的歡呼了一聲,又簡單的說了幾場面句話,結束了這場采訪。他站起來,将她送到辦公室門口,心裏想着十月出發前往南極的時候就能見到另一個男人,覺得心情很好。
但是他完全沒有想到,在見到韓文清的同時,也會看見一本本該內部流通的校刊被攤在這個男人的桌子上,翻開的正好是印着自己照片的那一頁。
幾個月之前校刊做好之後也給他送了一份,起初看到小姑娘把他說的那段話一字不差的放上去的時候,他并沒有感到特別在意。但是他大學時候的朋友中有一個留校當教授,同樣拿到了這期校刊,看完的當天就在短信和聊天軟件上一頓狂轟亂炸,問他這個人是不是總被他提起的那個海員——至此他才意識到自己說出來的話在明白人的眼睛裏有多露骨。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韓文清會不會看見,但是理智告訴他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再說看見了又怎麽樣呢?他早就知道這個人并不會因為這樣的事輕易的被影響,何況對一個人的喜愛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但是真的眼見對方在看這本小書畢竟和頭腦中的預設不一樣。張新傑覺得自己的手心裏在出汗;他眨了眨眼睛,竟然感受到了一點手足無措。
韓文清原本正轉過身在收拾放在沙發上的一疊文件——自從成為科考船的船長之後他收到的文書工作就開始增加,艙房裏小小的書桌上擺了電腦,根本就放不下。他本能的察覺到身後有什麽地方不對勁,轉過身就看見張新傑盯着桌上的校刊,臉色還有一點發白。
“你還好嗎?”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記得你暈船沒有這麽厲害。”
“不是暈船,”張新傑搖搖頭,“我沒事。”
他想要問對方有沒有看完這篇訪談,但是又覺得躊躇;萬一韓文清還沒有翻看到那裏,自己這麽一問豈不是不打自招。他甚至還分了一點心神出來,想着有沒有什麽辦法在走的時候想辦法把這本校刊給順手帶走藏起來。
韓文清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的話裏藏了什麽;他沒有理會這套說辭,而是循着對方的目光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小書。書頁上的照片是采訪的那天拍的,照片裏的張新傑穿着淺色的襯衫,沒有系領帶,但是扣子扣到了最上面的一顆,整個人看起來嚴肅極了。照片上沒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的話,那也只能是采訪最末一段的內容。韓文清從來沒有聽對方提到過類似的人,在看見訪談的時候心裏就有了隐約的猜測,而現在張新傑的反應讓他的想法從猜測變成了肯定。
“采訪我看完了,”他說。
張新傑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吓一樣的繃緊了身體,但是在條件反射的一瞬間之後,他強大的自制力又壓制住了本能的反應。他安靜的轉過身看着另一個人,動作一點都沒有慌亂,整個人挺得筆直的樣子卻像是在等候一場審判。
——而他原本不必如此緊張的。
韓文清笑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微小的笑容,轉瞬即逝,帶着在這個男人身上異常少見的溫情味道。他之前伸出來拍拍對方的那只手穩穩的落在研究員的肩膀上,下意識的施加了一些力道,似乎是想要将什麽東西和自己的體溫一起傳到對方那裏去。
“我看完了,”他重複了一次剛才說過的話,但是在後面又添上了另一句話,“也謝謝你陪我走了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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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看見他的首席科學家那雙幾乎快熄滅了的眼睛裏,又重新亮起了光。
那原本是同一株樹上飄下的兩顆種子,分別落在了兩個人的心裏,其中一顆生根發芽的時候,另一顆上也有同樣的變化在發生。但是直到它們都長成了蒼天大樹,才知道另一顆的存在。
韓文清不是那麽敏銳的人,心理上過于細微的變化他察覺不到,但倘若一個想法過份直白的出現,他卻很容易就能明白自己身上都發生了什麽——比如當手下的海員在談論家裏的妻子和孩子,他卻只想起了在遠在千萬裏之外的張新傑的那個時刻。
那個時候他剛剛成為這艘科考船的船長不久,帶着要去北極越冬的考察隊員穿越西北航道前往黃河站。之前連續幾年這條航線都沒有封凍過,那一年北極的海冰卻出現得異常的早,他們原本擇定的路線上一夜之間就被凍結。起初科考船的動力還能推動它艱難前行,但是到了冰層越凍越厚的時候,這艘并不以破冰能力着稱的船終于還是被卡在了半路上,進退維艱。
最開始這件事并沒有引起船上的驚慌。西北航道雖然短,卻也比別的路線包含了更多不可預知的危險,所以每一次通過這裏的船只都會帶上相當數量的炸藥;如果科考船本身無法破冰的話,還可以先通過炸藥松動冰層——所有人都知道船上的炸藥足夠他們順利駛過封凍最嚴重的這一段,并因此保持着冷靜且輕松的心态。
但是情況在第三天的早晨急轉直下。那天的爆破小組原本要下到冰面上去埋雷管,但在出發前最後一刻有個科考隊員注意到冰面上還有別的活物;他們站在甲板邊緣仔細看了看,發現出現在科考船周圍的是三頭北極熊。北極熊會主動攻擊人類,何況出現在這裏的是一頭剛剛分娩過不久的母熊,它正帶着自己的兩頭幼仔,對一整船的食物虎視眈眈。三頭北極熊就在船舷邊活動,透過某幾間船艙的窗子甚至能夠近距離的觀察到它們,爆破組根本就沒有下去作業的可能性。
韓文清選擇觀望了一天。但是第二天早晨這三只北極熊母子還在這裏,于是他立即和國內的指揮中心取得了聯系,通過他們又聯系上了另一艘正在附近,破冰能力也更強的科考船請求救援;除此之外,他還要求所有在甲板輪班的海員都密切注意冰面上的狀況,只要這三頭北極熊一離開就告訴他。這樣的處理及時且到位,換成任何一個經驗更加豐富的船長來也很難做到更好,但是這并不能阻止恐慌在船上蔓延——在這裏的人都很清楚,即使是世界上破冰能力最好的科考船,也沒有可能直接突破目前困住他們的這片海冰,何況現在還沒有到氣溫最低的時候。如果北極熊徘徊不去的時間足夠久,他們将活生生被困死在極夜中。
被困住的第五天早晨北極熊終于離開,整艘船的人都松了一口氣;就在他們準備繼續爆破工作的時候,卻發現一群生活在附近島嶼上的北極狼又圍了過來。狼群是比總是獨來獨往的北極熊更為可怕的掠食者,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終于有人忍不住開始談論起了關于身後的事情來。
情況當然還沒有到最壞的時候,可他們現在就是冰原上的一座孤島,任何一點負面消息的影響都能被放到最大。韓文清和船上的政委商量之後組織過兩次會議,想要盡量遏制這種消極情緒的發展,但是在嚴酷的現實面前他們的努力無異于螳臂當車,在那之後沒多久甚至連政委自己都開始變得暴躁且心灰意冷了。不過這樣的情緒并沒有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