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後半步的位置,為了拍照中途還停下來了好幾次;韓文清沒有回過頭,但是他總是知道另一個人什麽時候停下來,什麽時候又跟上了他的步伐。
應該是因為腳步聲——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産生過任何疑惑,這個念頭就在他的腦子裏滑了過去。他覺得哪裏不對勁,但是沒有去細想;這本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在回到最開始出發的地方之後,張新傑說話了。
“接下來你有什麽安排?”他問。
他得到了一個簡短的回答:“回家。”
“我是不是影響了你早上的計劃?”他對男人說,“抱歉。”
韓文清搖搖頭,告訴他:“沒事,能在我媽起床之前回去就好。”
張新傑投給對方一個疑惑的眼神。這是他們原本就為數不多的交流裏第一次提起關于家庭和家人的話題,卻出乎意料的自然,好像他們之間的關系原本就應該像是這樣。
他們順着這個話題聊了一小會兒。韓文清的母親是個性格柔軟但是精力充沛的女人,每一次兒子回家都會盡量要他和自己待在一起,而他的父親總是板着一張臉叫他必須按照母親說的話做。他常年在海上,上一次見到他們已經是在一年半之前的事了,這次回家他的父親勒令他必須在家陪母親三個月。
張新傑在腦子裏勾勒了一下韓文清和他的母親待在一起的畫面,然後因為自己腦海中出現的場景微笑起來。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父親是個領航員,”他說,“你們肯定很像。”
“很多人都這麽說,”韓文清點點頭,“但我和他不一樣。”
“我知道,”他回答對方。
他們一邊交談一邊繼續向前走,話題從韓文清的家庭轉移到了張新傑的家庭,又轉移到各自的家鄉上。年輕的研究員翻出自己随身攜帶的本子和筆,根據韓文清的建議逐條調整起自己原本的行程安排。因為要寫字的緣故,他們走路的速度慢了下來,花了比來時更長的時間才走到這段海堤的終點。
誰都沒有提到接下來要去哪裏,但是他們都知道這一次短暫的相聚到此為止了。
“我先走了,”韓文清說,“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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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傑點了點頭。
“再見,”他說。
後來他們的通信忽然就頻繁了起來。
韓文清慢慢開始主動的給張新傑寫信,不過他的每一封信都沒有很多字,更像是例行的問候一樣,告訴對方自己到了哪裏,見到了什麽。
“……在穿過西風帶之前會先到澳大利亞的港口休整,所有人應該都會上岸。……”
——像這樣對身邊場景的潦草描述是最多的,在閱讀這些信件的時候,張新傑覺得自己幾乎是跟着這個男人走過了半個世界。
“今天我們從長城站出發回國……遇見了極光,但是顏色和你發給我的照片不一樣……”
——有時候韓文清也會就自己見到的事物詢問對方。研究員在給這封信的回複裏非常詳細的解釋了極光的原理,并且毫不意外的收到了這樣的回信——
“……下一次給別人解釋東西的時候不要用物理公式,沒有必要。……”
偶爾韓文清的信裏也會夾上照片——
“……上個星期我們遇見了浮上水面的獨角鯨群……”
——和這封信一起寄到的照片裏能看見浮冰之間獨角鯨露出長長的牙齒,角落裏還能遠遠的看見一只海豹的身影。張新傑覺得很有意思,在回信裏向他要來照片原件,收到郵件之後設置成了自己的電腦屏幕。
在這段漫長的通信歲月裏,張新傑跟着另一艘科考船前往南極進行過一次夏季考察,回來之後還搬了一次家。搬家的時候他把大部分家具和生活用品都換成了新的,帶到新居的舊物除了衣服書籍之外,剩下的幾乎全是信。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們究竟寫了多少信,雖然它們都很薄,放在一起并不會占很多空間。
再後來,張新傑買了一本和黃河站裏一模一樣的圖冊放在家裏,看到有趣但是沒有親眼見過的生物會做一個記號,最後他把它們的名字整理在某封信裏,問韓文清有沒有遇見過這些生物。
韓文清收到信的時候正好在前往南極的路上。他在回複裏放了三張照片,其中兩張是同船研究人員相機中的暴雪鹱和挪威旅鼠,還有一張是他自己拍的北極燕鷗。照片的背景是廣闊的南太平洋,在南半球春季明亮的陽光下呈現出一種迷人的蔚藍色;灰白色的海鳥原本落在不遠處一座鮮豔的浮标上,卻正巧在他按下快門的瞬間張開翅膀,跟着自己的同類繼續朝南方遷徙的旅程。
張新傑很喜歡這張照片。他把它和另外兩張一起用回形針別在圖冊對應的頁數上,妥善的保存了起來。
從那個時候起,韓文清的信裏偶爾會多出一兩張照片,張新傑總是像之前那樣按照對應的頁碼,把它們都夾進書裏。到最後,除開一些實在很少見的瀕危品種,他幾乎集齊了全部做過記號的生物的照片——它們把圖冊撐得很厚,他甚至不得不為此調整了書櫃裏的排布。
他們以這樣的方式不可避免的交織進了對方的生活。
張新傑再一次真正的見到韓文清的時候,距離在青島的那場偶遇已經過去三年了。
科考船離開港口的第一個晚上,張新傑敲開了韓文清房間的門——男人已經是科考船上的三副了,有單獨屬于自己艙房。進門之後,研究員把一個小袋子放在了對方的置物架上。
“出發之前家裏給我寄了特産,”他說,“你應該沒有吃過水晶餅,所以我帶了一些來。”
韓文清點點頭。他把袋子撿到一邊,示意張新傑先坐下,自己轉身倒了兩杯水,一杯遞到對方手裏,自己拿着另一杯,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有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只能聽見舷窗外傳來的海濤聲,但是誰都沒有覺得不自在,就好像這樣的場景每一個夜晚都會發生一樣。
最後打破沉默的人是韓文清。他喝完了杯子裏的水,站起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轉過身問另一個人要不要也添一些。
“不用,謝謝,”張新傑搖了搖頭。他停頓了一會兒,在韓文清重新回到沙發上之後說:“原本我還帶了別的東西來,不過即食食品不能久放,我到得太早了,最後只能留下水晶餅。”
“你之前可以來找我,”韓文清說,“船在廣州停了一個星期。”
“我知道,”研究員告訴他,“但是那個時候船上在開放參觀,我沒有必要來添亂。”
韓文清不置可否的輕哼了一聲。
“你可以先聯系我,”他說。
韓文清從半年前開始擔任科考船上的三副,這一次遠航之前要在不斷有游人往來的情況下負責确認整個安全和救生系統完好,整個星期都沒有空閑下來的時候。唯一幸運的是那些來船上采訪的記者都不敢找他——他原本就長得兇,板起臉來的時候足夠讓人心生肅穆,長年在海上和極地的生活只會讓他的這種氣質更加明顯,最近幾年裏每一個初次見到他的人都會被吓一跳, 普通的游客和記者大概根本就沒有動過一點打擾他的念頭。
誤以為韓文清因為工作被打斷而生氣的記者的模樣在張新傑的腦子裏轉了幾圈,這讓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是我欠考慮了,”他說,“以後我會先給你打電話的。”
韓文清點了點頭。“以後”兩個字下有種種微妙的含義,不過說話的人沒有多想,聽話的人也同樣沒有多想。小小的房間裏又安靜了一會兒,直到一只晚歸的海鳥從窗邊掠過,發出嘹亮的叫聲。
幾乎是在同一個時候,張新傑開口說話了。
“今年我要和內陸隊一起去昆侖站,”他說,“聽說內陸隊有個傳統……”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慢,帶着一點猶豫的味道。這樣的語氣韓文清還是第一次聽到,已經是三副了的海員先生皺着眉頭等待下文,卻聽見對方說:“不知道你有沒有理發的工具?”
韓文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張新傑的意思。
“我沒有,”他說,“你可以去找輪機長,往年內陸隊員的發型都是他負責。不過我以為你會把頭發留下來。”
南極的環境比北極艱苦太多,尤其是內陸隊員,往返昆侖站的時間都嚴格受到天氣的限制,所有人的發型幾乎都走向了兩個極端——要麽是為了省事剃到一根不剩,要麽是一連幾個月無暇顧及,到最後變成一頭長發。
“頭發長了不方便,”張新傑回答他,“而且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