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的最後一點少年的影子已經完全消失了,拎着行李站在艙房門口等待室友收拾的身形挺拔得就像是一株松樹;而韓文清的變化比對方更大——海上的風霜是一把比安逸的陸地生活更加鋒利的剃刀,他身上原本隐藏起來的棱角都被削得分明,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威嚴的味道來。
但他們還是輕易地認出了彼此。
“韓文清,”張新傑出聲叫對方的名字,“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韓文清“嗯”了一聲,走過來問他:“要幫忙嗎?”
對方搖了搖頭。他們都不是健談的人,對話也就此中斷;但是已經升任水手長的海員先生似乎一點離開的意思都沒有,他只是挪了挪位置,給路過的人讓出一條通道,然後靜默的站在那裏。張新傑很喜歡這樣的沉默,但是他并不習慣在公開的場合享受它,在一段并不長的對視之後,他主動打開了話頭:“這一次去北極,我可能會見到極夜裏的海面。”
他們最近的一次通信裏剛剛提到過關于海洋的話題。韓文清點點頭,告訴他:“我只見過海上的極光。”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極夜,”他說。
“我知道。我也不想見到極夜裏的海面,”韓文清回答他。
“為什麽?”張新傑問。
“科考船不會留在極夜下的極圈裏,”水手長皺起了眉頭,“除非被浮冰困住。極夜意味着危險。”
張新傑想繼續說些什麽,不過他的室友已經收好自己的東西,開始在房間裏大聲的招呼他了。他轉頭對室友說了一句“這就來”,又回頭直視着韓文清的眼睛。
“抱歉,”他說,“我必須先走了。待會兒科考隊有個內部會議要開,我不希望遲到。”
韓文清點點頭。他們互相道別,朝着兩個不同的方向走去。
他們只相處了半個月就又分開了。
在到達黃河站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韓文清去了科考船上的酒吧。他本來只是想要帶瓶啤酒回房間,卻沒想到在那裏和張新傑遇個正着。年輕的科考隊員獨自一個人,就着臺燈的光線在一個本子上寫些什麽;他面前的高腳杯裏空了一半,在看見韓文清之後,他又将它舉起來遠遠地示意。
韓文清沒有回應這個小動作。他直接走到了張新傑所在的那張桌子,拉開一把椅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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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不喝酒,”他說。
“只是喝得少,”對方回答他,“有人告訴我船上酒吧裏的調酒很不錯。”
“所以你就一邊喝酒一邊工作?”他朝青年手上的本子揚了揚下巴,語氣裏不由自主地帶上了嚴厲的味道。
“不是工作,”張新傑說,“我在安排到黃河站之後的作息日程。”
極夜裏的人分不清時間,如果沒有恰當的安排,漫長的黑夜足以将人逼瘋。這是他第一次在極地越冬,他需要一份在放松的環境下制定出的寬松日程表,以便于到北極之後根據情況進行新的調整。
他們安靜的對飲了一會兒。張新傑寫寫停停,終于在自己的酒杯快要見底的時候合上了本子,擡起頭來。
“黃河站在冬天裏幾乎只能用網絡對外聯系,希望你還留着我的郵箱,”他說。
“我還留着,”韓文清說,“但是船上的網絡不好,我告訴過你。”
“我知道,”他回答對方,“黃河站也一樣,但收發郵件總是不成問題的。”
韓文清點點頭,問他:“你想做什麽?”
“我在想,”張新傑說,“我能給你看看極夜的樣子。”
那是真正的荒蕪,所有的動物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離開各國的科考站就再也見不到生命的影子,甚至比汪洋大海上孤獨的航船更加荒涼。然而人類對于自己生活的星球無盡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促使一批又一批的科考人員每一年都往返于此,在漫長的夜晚裏,他們必須給自己照亮道路——他們是極夜裏唯一的生命之光。
張新傑知道,常年生活在海洋上的人一定會對這樣的生活産生共鳴。雖然韓文清從來沒有說過,但他們都很清楚,這個男人對海洋的喜愛已經超過了海洋本身,否則世界上有這麽多條航線,他為什麽偏偏會選擇這一條最艱難的呢?
他篤信對方會期待極夜真正的樣子。
“我知道了,”韓文清說,“本子給我。”
張新傑把本子推到他面前。他翻開空白的一頁,從青年手裏拿過筆,飛快的寫下了自己的郵箱地址。
“謝謝,”在把本子放回對方面前之後,他說。
後來張新傑才發現自己錯估了極地的黑夜。在遠離人類世界的真正的黑暗裏,即使是科考站窗戶中透出的微弱的光亮也能稱得上耀眼,沒有人敢于離開路燈能照到的地方。海上的浮冰在極夜裏凍得堅硬,原本他預想中的海濤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只有暴風雪來臨時在房間裏也能依稀聽見的呼嘯風聲。
他終于能夠明白韓文清當初說“極夜意味着危險”是什麽意思。
在北極的小半年裏,他一共給對方發過五封郵件,裏面幾乎全是極光的照片——因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麽好拍——但是沒有提過自己的生活。年輕的研究員一向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何況他在剛剛到達這裏的時候就安排好了大大小小的各種事情,很多第一次在極地度過冬天的人遇見過的窘境他都沒有遇見。
唯一的例外是在十一月。那個時候極夜剛剛降臨,除開人工照明之外再也見不到光線,身處極地的寂寞終于達到了頂點。真正的與世隔絕是與身處人類社會中截然不同的寂寞感,張新傑終于開始感受到焦躁不安,他開始不自覺地增加待在觀測點裏的時間,甚至差一點打破自己食不言的習慣——除開飯點,大部分時間每一個人都各自忙碌着手上的事情,誰都遇不到誰。他當然也會通過網絡與自己的朋友們交流,但是落在紙上的文字與真正的說話依舊不一樣,他覺得難受極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站上的圖書室裏看見了一本書。
那是一本介紹北極圈內生物的圖冊,在翻開幾頁之後,張新傑看見了一種叫做北極燕鷗的鳥類。書上寫着,這種候鳥富于保護性,會為了自己的幼鳥和巢穴攻擊任何體型的侵略者,并且它們每一年都會橫越海洋,在兩極之間完成一次往返。
青年覺得這樣的描述很有趣,又有一點熟悉。他來回看了好幾遍這段文字,最後合上書,看向窗外沒有盡頭的黑夜——這個時候,他的腦海裏忽然出現了韓文清皺着眉頭繃緊下巴,死死的盯着翻湧的海面的場景。這個男人每一年都會跟着自己所在的科考船穿越北冰洋上布滿浮冰的海面和南極大陸周圍咆哮的西風帶,那是多數海員一生都不會有機會見到的海洋的兇險模樣,可是當有人和他說起大海的時候,他卻從來都沒有任何怨言,仿佛在海上行駛就是自己天生的使命。
科考船上并不總是有很多人,在那些跨越七海前往另一個地方執行任務的道路上的寂寞,不會比自己在這裏感受到的寂寞少多少。既然在海上的人可以承受和消化它,自己當然也可以。
——張新傑這麽想着,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
從此他再沒有恐懼過極地的黑夜。
張新傑離開北極的時候搭乘的是另一艘科考船,不過他回到國內之後還是很快就見到了韓文清。
三年前他從北極返航的終點是青島的港口,那個時候起他就想着這座城市,但是不得不跟着導師趕回學校,一天都沒有停留。這一次,他處理完越冬考察的後續工作之後,終于休了一個短假,獨自前往青島進行為期三天的旅行。
在青島度過的第一個白天裏他就遇見了韓文清。
那個時候還很早,他想要到燈塔去,帶着相機沿着海堤慢慢走。隔着一層水汽的太陽朦朦胧胧,只能看見靠近海面的位置有一團暖紅色的光,而海水拍打堤岸的聲音和海鷗的鳴叫透過海霧傳得很遠。早晨的氣溫很低,但是這樣的天光讓他覺得異常暖和,仿佛所有經冬的黑暗和寒冷都從身體裏被趕走,再也不會回來。
然後沿着海堤晨跑的男人就從他身邊越了過去。
韓文清沒有停下,他也沒有加快自己的腳步;他們互相點頭致意,然後按照原本的速度繼續向前。這一段海堤原本就不長,他很快就走到了燈塔的腳下,并且毫不意外的發現韓文清正站在那裏等他。
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一同并肩繞着燈塔走了一圈。張新傑不熟悉路,下意識的走在韓文清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