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鏡外花
浦雪英驚極聲滞,傭人湊過來:“您認得?”
浦雪英将報紙壓平了,反複地讀,愈是讀,胸中愈是狂跳起來:這人曾告知他的房東,說要去取一些黃金。如今這附近取得出黃金的地方……
真有如此巧合的事麽?浦雪英恨不能将報紙看出個窟窿:南邦好用這種淺綠的紙片嗎?當日他光顧那家“燕子”的時候,險些也将自己的底細抛了出去。
他記起燕子店裏掌櫃的臉,不過一炷香功夫,就仿佛與自己推心置腹,如今想來——
他還未及認真想來,忽聽樓梯上轟隆一聲沉響:馮用展方要下樓,誰知力有不逮,踏空一步,硬生生坐了下去,拖鞋直飛下了樓梯。
馮用展怕熱,穿的一件綢睡袍,此刻懵在原地,兩條腿自然地叉開了。
“用展,好歹叫我一聲……”浦雪英挂了事,往樓梯上走亦慢了一拍。待他走到馮用展身邊,就傻眼了:他昨夜裏似乎未将馮用展徹底地洗幹淨,馮用展方才這一摔,睡袍底下若隐若現,屁股邊有濃白的露水。
馮用展的腿肉收緊起來,終于察覺了異樣。他臉上即便是黑,也能看出翻滾了一層紅的岩漿。他待浦雪英彎下腰來扶,一記老拳就要擂過去。誰知由于坐在這一灘東西裏,他愈是用力氣,就愈要洩露一些,簡直使他連罵的底氣的也沒有了!
浦雪英眼見此景,心下淤積了陰雲,只伸手将馮用展的拳頭包住:“我給你清理清理。”要往浴室去。
馮用展被他托起身,是一只鬥敗公雞:“操你媽的,浦雪英,我總要弄死你……”
這句話放在往日是尋常話,現下不曉得牽動了浦雪英的什麽心弦,他側過臉來看馮用展:“連你也想我活不了嗎?”
馮用展額頭的青筋鼓着,聽出弦外之音,不以為意:“還有哪個想你活不了?叫他把錢給我,給的越多,你死得越透!”他講這話的時候,由于屁股夾緊了,未能展露出殺機。
浦雪英面上蒼白,将馮用展放進浴缸,斟酌再三,吞吞吐吐,把燕子商行的前緣與報紙的後果作了一番對比闡述。
“誰會這樣找我,喬涴仙?怎麽會是喬涴仙……憑他,恐怕早上哪裏尋死去了。難道是他那個姘頭?”
馮用展坐進浴缸聽,聽到姘頭二字,很不耐煩地将水激到浦雪英的身上去:“他媽的神經!”
浦雪英的脖子由水擊打,畏懼地一縮。他害怕。怕的不是王法,是怕有人比他更不怕王法。他的毛巾擦過馮用展的大腿:“用展,倘若我真是逃不過,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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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用展斜睨着他,末了很煩悶地将頭發向後撫去了:“要跑就快跑!我是跑慣了的,你說走,就立刻走。”
浦雪英的毛巾滑落下來。他扶着浴缸的邊沿,霧氣騰騰中,卻無所适從地低下頭去。他應該喜悅的,馮用展這番話,他從前想也不敢想。此刻他的好日子應當方要開始,他和馮用展還有許多情話要講。他終于将他馴服了三分,天下萬象,都應當要往好的地方去的……
然而泥沼昏昏地浮上來,濕冷黏膩,将他吞沒了。他若有順心遂意的事,就立刻有一捧冷水将他澆醒。他從來沒有運氣,以為扳倒了喬涴仙,就像做了一場祭祀,能與倒黴的過往告別。
他好似洩了勁,滑坐在浴缸邊,伏下手臂,将身體不自覺地蜷緊了:仿佛是小時候與喬涴仙一起釣魚,那條終于被魚鈎穿過的蚯蚓。
“喬老板若不改心意,近日就有結果。此二人小心謹慎,輕舉妄動,恐怕打草驚蛇。但是燕子仇講了,有七成的勝算。”喬涴仙避開了元吉,聆聽了燕子仇手下的來報。
風拂柳慢。喬涴仙擡起臉,直望向層雲中去,似是悵然。
“知道了。”他摩挲輪椅的扶手:“我不懂這些,萬事有勞。”
待這手下離去,喬涴仙回到院子裏,元吉顯然是有些不高興了:“講什麽話,非得避着我啊?”
喬涴仙不言不語,輪椅移到柳蔭處,看元吉一動不動,遂向他一笑:“你過來。”
元吉臉上生氣,腳上快,站到喬涴仙的跟前,将雙臂抱起來。
喬涴仙少見他如此怄氣,話軟和着,兩個手向元吉擡高了:“哎呀,過來嘛。”
元吉是怎麽也招架不了這一出的,他邁了兩步,撲到喬涴仙跟前,手撐着輪椅扶手,氣得呲牙:“少來這一套!”
喬涴仙不做聲地笑,只按低他的脖子,将元吉攬到懷裏。元吉邊推半就,一邊兒腿跪在了喬涴仙的輪椅上:“你剛才還嫌我在人家院子裏不害臊呢!”
喬涴仙的鼻子伏在元吉的肩上,不接茬:“過兩天,我就帶你去太傅山。”
這消息立即将元吉的疑窦沖淡了:“真的?”
在反客為主這事上,喬涴仙是為翹楚:“只是恐怕我爹娘看見你這樣跟我鬧脾氣,就不答應了。”
元吉扶着喬涴仙的肩膀,粗眉毛急切地垂下去了:“誰?誰和你鬧脾氣,沒有的事,別瞎跟你爹娘彙報!”
清風笑,吹皺一池水。柳條撫去元吉的短發上,喬涴仙歪着腦袋看他,與清風同笑:“想得美。我就要告你的狀。要不是你,我一定當一輩子租公,何至于非要有一樁事業,多麽累人啊?”
元吉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卻又不能反駁,通紅了臉,将柳條拂開了:“你——你說得也、也對。可這個、不是,這事情長,我得跟你爹娘講明白……”
喬涴仙一張白臉,經柳葉漏出的碎光照耀:“你話多,慢慢講,慢慢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