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鏡裏芙蓉
才過清明,日頭方出,天就晴暖。天一晴暖,四處的堂會多,戲班子就活泛起來。唱戲的一活泛,城中就有歡樂氣息,黑的淤的,就被鑼钹拍爛,毋再提了。
喬涴仙眼下也活泛過來:天氣好,船就快,船一快,他的款子就回來了。他在書房寫着信,想起這件事,驟然笑了一聲。元吉在窗戶邊抱着貓——他今日得休,同時受馮警長的委托,要替其出席一場堂會。不巧喬涴仙也受了邀,二人相約,不多時就往堂會去。他聽着喬涴仙笑,就對着貓講:“看看你哥傻樂什麽?”
喬涴仙信臨頓筆,眼睛望過去,墨就順着筆尖滴下來,将信的末尾浸了個點:元吉穿這個衣服實是很體面,雪青長褂,領子精白的豎着。元吉穿不慣這樣的領,下巴頂得略微揚起來,反倒顯得氣勢淩人。
“誰是它的哥?”喬涴仙将信閱讀一道,百忙之中,與貓撇清了幹系:“你把身上的貓毛收拾幹淨,吩咐車,預備出發了。”
元吉遂開了門,将貓放出去,拿櫃子上的滾刷左右地撥拉,笑道:“你不是它哥,你是我哥!”
喬涴仙裝信入封,印了自己的章,揣在胸前:“我也不是你的哥!”
此次堂會的主辦是慈城中的新晉權貴。這少爺由于操作黃金投機事業,陡然而富,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宅子東邊是圓亭方窗橋流水,西邊就是大理石的畫柱,可稱作氣象萬千,互不相幹。
喬涴仙眼下的身份是比不得假借虎威的元吉,故而跟在元吉後頭,打量他與人交談。元吉的後頸發理得幹淨,低着頭,顯得樸實溫順,然而警局裏歷練多了,長褂下的腱子肉又勒出來。
虧得傭人招呼一聲,否則喬涴仙坐在這裏看得出神,不曉得動彈了。
“兩位往東梨園——”
喬涴仙聽着招呼,耳側又有元吉竊竊:“這家夥辦的,一家裏東西兩場,對臺戲!”
喬涴仙不以為然,講的一句話放在從前,要将自己的牙笑掉:“瞎擺的闊,一時痛快。”
元吉也樂:“話是好話,卻怎麽聽着酸溜溜的呢?”
喬涴仙一哼聲,離臺子遠,聽得臺上斷斷續續,好似是南陽關,便覺得乏味。二人心有靈犀,一個擡頭,一個就低頭去,迎着眼睛講:“要不四處轉轉,看看人這園子怎麽鋪陳的吧?涴仙?”
這一句話裏,喬涴仙不曉得是愛聽哪個字,眉目擡起來:“你推着我。”
流水院子嶄新,造景還算講究,道鋪小石,池邊栽的垂柳。四周圍裏散了賓客,各自尋了柳蔭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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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涴仙打量周遭:“鋪張。這錢要是給我……”不講了。
元吉低着腦袋,不甚明了:“哎,我問你,你怎麽生意越做,反而越缺錢呢?”
喬涴仙擡起一手,食指抵了太陽穴,清風拂面,令他惬意地與元吉示弱起來:“誰曉得?我不中用,從前跟你誇海口,如今做不成,你怎麽辦?”
元吉看了半天,末了蹲下身,将喬涴仙的手捉過來,竟是打的實心算盤:“那——那就不幹了。我也沒指望你能賺錢。要真不行,何必呢?不幹了!省得累着你。”
誰知話音落地,喬涴仙的手心猛地就往元吉嘴上一拍,氣得笑了:“你奶奶的!你不指望我?老子累死累活……你非指望我不可!他媽的,過幾天我就回賬了,你盼點兒好的吧!”
元吉這才知道他是故作姿态,一抹嘴,眉毛松着,傻笑。
喬涴仙嘆一口氣:“我臨出門寫的信,是給老錢的。我叫他好好安頓,不必回來伺候我了。”話至此,喬涴仙又向後略仰了一些:“本該是随信給他寄一筆好數目去的,只是如今實在談不得闊綽,我心裏有虧。”
元吉站起身,擡手将喬涴仙的肩膀拍了拍:“老錢不是計較的。往後寬裕了,你今日原打算要給他多少,給他兩份的就是了,把我那份也算着。”
喬涴仙向後仰進元吉的手臂,随口道:“你和他有這麽深的淵源?”
元吉咧嘴一笑,将喬涴仙的肩膀捏了捏:“老錢算是看着你長起來的,我當作拜高堂了!”
喬涴仙的手伏在輪椅上,不慎就一滑。他回過味來,将臉掩了一半:“人家院子裏,你瞎說什麽?我的高堂早做古了,誰帶你去拜呀?”
元吉還是笑:“誰知道地方,就是誰嘛。我聽老錢說,是在太傅山嗎?”
只是他笑着笑着,最末面色卻漸漸板正,站在原地,少有的局促。他的衣擺子被卷地風撩動起來:“帶我去吧。我去求求二老,把兒子托付給我……”
傳信的在流水庭園中尋了許久,方才找到飛檐亭裏的此二人。想來風拂池柳百靥春,此二人經春風一吹,見着傳信的,面色泛紅也是應當。
傳信的察言觀色,附耳去喬涴仙身邊:“外頭有一人,說是燕子仇的手下,要見您呢。”
浦雪英恨不得将绫羅女供去神龛裏。
他今日醒來,馮用展趴在床上,睡相正酣。這姿勢與他昨晚在浦雪英身下是一樣的:他昨晚汗流浃背,對着浦雪英,起初氣吞山河,山呼海嘯,最終罵也失力,就這麽睡着了。
傭人早上來敲門時,托盤上盛了兩杯水。一杯給浦雪英,另一杯自然是耳聽了昨夜慘狀,給馮用展好心潤一潤喉嚨的。
浦雪英心領神會地一笑,拿南邦語罵了傭人的鬼機靈,随後蹑手蹑腳,出房門用早餐去了——他一夜耕耘,實是餓了。
好啊!
神佛、黃金、早餐、馮用展。浦雪英自搬來南邦,這是頭一次覺出這地方惹人喜愛。傭人遞來裹了醬的面餅,順道呈了一份報紙。浦雪英系好餐巾,捏着報紙,心中頗有情感抒發,不自禁地就将報紙念出來了:“戰事吃緊,黃金愈來愈難買……哈!哈哈!”
這事情近在眼前,又仿佛遠在天邊,他不在乎了:“都是無聊事。”
面餅很好,裏頭綴的白胡椒,味道辣,頗有滋味。他昨夜撬開馮用展的下巴,硬是将馮用展親得半昏過去。馮用展喘着粗氣,舌頭稀裏糊塗地一舔:“操、操你……嗯!”
浦雪英十八代祖宗在彼夜幸免于難:馮用展沒能罵出過一句整話。
他将報紙翻過幾頁,傭人觑着,剛将醬瓶子放下,便聽當啷一聲,再一擡眼:浦雪英的茶杯傾倒了。
紮倫望的日報,要聞都用黑的加粗了寫,一眼就能看出來。
兩個街區以外,方有一個人過世了。傭人伸手将杯子扶起來,卻見馮用展壓平了報紙,手指按住了一行字。
該名死者獨居,房東發現屍首的時候,尚還熱乎。這人照片刊登着,浦雪英并不認識。然而他的外套口袋裏頭,報上寫明了,掉出一張淡綠底的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