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感紅塵
紫閣的店面,如今朝兩旁各擴了一間,門臉一打通,白日裏四門八扇齊開,就稱得上氣派。慈城內外數得上名字的木雕師傅,與此閣漸有往來:城裏的人買夠了,除了往城外賣,沒有別的路子。慈城裏往外通雕刻貨物的,喬涴仙開得最早,故而算得最為風光。
進得門去,右手邊便是賬臺。獨扇木屏風,镂的松下問童子,後頭坐一個年輕賬房,要是有客走過去,他就将信紙往賬簿底下,不慌不忙地一塞。相熟的來客,就知道喊一聲:“麻雀,又給錢小姐寫信啊?”
小麻雀穿着棉布長褂——這是從前不敢想的,這三四年由于在賬房裏做腦力勞動,以此吃得頗多,此時看着人模狗樣,害羞地一笑:“爺,你找喬老板?我們喬老板眼下在府裏,沒來呢。”
喬涴仙的宅子,依舊是那一座起飛檐的小樓。若有心細的,就能發覺房頂四角上支棱的是四根平柱:原是鎮獸,如今沒有了。
喬涴仙現下端坐在鏡子前,理發。理發的原因,大約是不久前夜裏忽而收到了浦雪英的來信,心氣不順。
皺巴巴的紙,輕微有些水漬。枯筆,曉得寫字的人心似殘藤。紙末的折痕淩亂,最終不曉得被什麽壓平,顯得潦倒。
其實不必這來信,喬涴仙這幾年斷斷續續,從燕子仇處早得知了此二人的去向:浦雪英福大命大,也是茍延殘喘,那個馮用展——據燕子仇的話講,子彈穿的地方,即便浦雪英搶身礙事,也是九死一生;這一遭的費用,喬老板可以結清楚了。
他再見這封信,仿佛又見元吉的傷口。疤痕大,顏色新,但是摸上去,卻不很疼了。浦雪英的信,大抵是求饒。替馮用展求饒。喬涴仙原以為二人是合作關系,如今看來,又更分明了。
人生立世,不管是浦雪英還是自己,無非在恩仇罅隙間行樂。喬涴仙将信折兩半,燃成了落灰。
喬涴仙的眼睛閉着,就分辨不清楚年紀。臉上的皺紋少,是不愛笑的好處。他耳後的頭發細軟,剃刀一刮,就簌簌地落下來,落在報紙面上,沒聲。
“操心哪,喬老板。今年頭發白得多了。”剃頭的是喬涴仙新聘的剃頭匠,或按摩登講法,叫作理發師。這人年紀小,刀口薄,手上輕,因此近兩年頗得喬涴仙重用。
剃頭匠将喬涴仙的頭發略側分了,向後翻順,拿梳子沾了刨花水,梳得也小心:“這樣往後梳,還能瞞着點兒白頭發,最近又興這個了。”
喬涴仙的頭發聽話,加之臉蛋瘦削漂亮,故而這個理發師就賣力一些。他在喬涴仙身後,扶正了喬涴仙的腦袋:“喬老板,看看合不合适?額頭上發尖也露出來,瞧着多麽有精神?”
喬涴仙看着鏡中,他的眉眼像母親,此刻頭發整理了,額頭白硬,看出臉型像他的父親。
這兩樣相似令喬涴仙凝視着鏡子,沒有講話。鏡子裏雲翳四伏,是他一個人,又仿佛有他一家子。
這剃頭匠看他發長愣,慌張起來:“可是哪裏不滿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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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涴仙發側的刨花水還未幹透,他一偏頭,散垂了幾绺:“不是,”又恍惚着回憶:“你下去吧。”這剃頭匠賠着笑:“也不急,我看元大哥今日也在,幹脆我叫他上來看看吧!”
元吉今日歇班,在樓下,幫着新管事的,指揮卸下新購置的家具。原有件警署裏配發的新式襯衫,他嫌捂着汗,穿的還是磨毛的短衫:“地毯帶花紋的,就搬樓上去。黑的堆庫房,”他手腳利索,恨不得自己就要去接:“我來吧!多拿幾個……”
喬府的家具,從前變賣了一些,現下購置新的回來了。想那張雪白地毯,也被賣掉,只是再問喬涴仙,他卻不很想要了:元吉總對這個白毯子顯出忌憚,連卧室也不敢進,豈不本末倒置?
剃頭匠步履匆匆,在元吉跟前抹一把汗:“我的爺,我剃得好好的,喬老爺又來精神了,到底是讓我結不結錢呢?您看看去吧?”
元吉将肩上的毛巾遞給管家,沖他笑:“你先走吧!去紫閣裏,賬房知道。”說罷邁了兩步,不見人影了。
喬涴仙專供剃頭裁衣的房間與卧室隔了兩間。元吉路過卧室,探腦袋往裏一看,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昨夜裏不慎将床單擰得稀爛,眼下已經被更換了。待元吉走到裁衣間,發現了喬涴仙的新樣貌,就将一點兒不好意思忘了:
“這真是,這真好看。”他走近喬涴仙的輪椅背:“嗳,從前怎麽沒想着這麽剃呢?”
喬涴仙從鏡子裏看元吉,不多久低下腦袋:“你是個法寶了,誰都要搬你過來。”
他低腦袋,元吉就繞到身前,将他的臉捧起來:“小氣鬼!擡臉我看看!”
喬涴仙的腦袋随着元吉的手後仰了一些,臉上已然是紅,卻毫不反抗。他的臉是被元吉摸慣了的,推阻也是假意:“臉皮厚——”
元吉順勢,自然将喬涴仙的手牽住:“剃這麽好,怎麽黑個臉哪?”
喬涴仙輕聲地遮掩:“誰呀?”
元吉笑起來:他是看不厭喬涴仙這個九連環的,非得将其彎彎繞繞地理清楚,就暢快了。他手心摸去喬涴仙的後脖子,兩個人對鏡望着,望了半天,元吉鬼使神差,就往喬涴仙腦袋頂的頭發上親了一嘴。
喬涴仙肩膀一聳,還沒出聲,卻見元吉的舌頭抻在外面:“你這頭發上,哎,呸、呸!抹的什麽東西?”
喬涴仙實沒忍住,将元吉的脖子按下來,掏手帕,使勁一捏元吉的舌尖:“刨花水!”
元吉被他捏着舌頭,講話呼呼嚕嚕:“抹這個做什麽?要去見誰啊?”
喬涴仙好笑,松了手:“夏琮亮,商事會。”
元吉聽聞此言,跪了一邊膝蓋,将喬涴仙轉得側過來,自己再坐到地上,兩個手搭去喬涴仙的膝蓋:“還搞得這麽隆重——夏琮亮這個老小子,最近還怕你呢!不過你也得多留心,”
喬涴仙近些年來勢頭漸有好轉,他花三四年的功夫,辛苦耕耘,以馮警長為首,略略拉攏了慈城的各路勢力,稍見眉目。虎落平陽又上東山,自然犬馬噤聲。
“我聽老馮說了,他前幾天還去告你的刁狀,說你挖他的牆角……”
喬涴仙撐一邊臉在手裏,望着元吉,臉上是笑。他覺着經由元吉的嘴一轉述,仿佛這些事情就似小兒相戲,沒有那麽重要了,他擡手撚了撚元吉的頭發:“你再擋着我,我可就遲了。”
元吉翻身起來,讓出路,将喬涴仙推出門去,附耳道:“當心啊,我的好相公!晚上回來有魚湯……”
喬涴仙一回頭,險些扭了脖子:“你說的什麽?”
元吉哈哈大笑,沒有再叫第二聲,将他送出門去了。
家具直搬得日近西山,才算湊合整齊了。元吉累得夠嗆,回廚房望了一眼,叮囑管事的湯一煲好,就立即叫他。說罷抱着小喬——這貓如今長成原來的兩個大,如一個柔軟扁紡錘:“走,歇會兒去!”
這貓毫無意見,跟着元吉飛身上鋪,趴在他身邊,腦袋伏下去了。元吉阖着眼睛,摸了摸小喬的尾巴:貓是胖的,尾巴還細,不像往前那只長毛貓。
長毛貓,那得是多麽往前的時候了?那時候還住在銅人巷子,他遠遠地打量過喬涴仙,二樓的窗戶,白的一個影,到如今,真是做夢一樣的,因緣際會……他記起自己喊的三個字,忍不住捏了一把小喬的尾巴。
小喬照着他的臉飛起一爪,将他拍踏實了。
喬涴仙回得家來,聞見了魚湯香氣。他将外套脫去管事的手裏:“元吉呢?”
管事的一比劃:“在樓上。老爺要是找他,就一道兒叫下來罷!再有個一炷香,湯是要好了。”
夕照懶敷。喬涴仙在床前停着,床邊是新添置的幾部家具,木頭漆低沉潤澤。元吉胳肢窩底下陪了個貓,此刻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他真是年輕,太陽一照,就将他烘熱,越是睡,臉上越是紅起來。
喬涴仙看了許久,忽而心下慢慢地聚緊:
這是他的一家子。他又有一家子了。
他俯過身去,拍了拍小喬的屁股,将它移去另一邊,自己仿佛困意頓生,也要去床上躺一躺。至于管家的什麽吩咐,是九霄雲外了。
他蜷身,枕的元吉的手臂。擡眼去看元吉,鼻梁還是一樣的高挺着。他沒看夠,手指碰去元吉的鼻尖與下巴,在夕光中,心思好似涓涓細流,将一樁一樁雲煙往事浸得軟爛,卻唯獨情思堅韌,逆水而行。
他聲音低,是有笑,卻不指望講給誰聽:
“……我的腿要是能走,那該多麽好?
“我小時候,腿腳快着呢。我一定拉着你,跟你站在一塊兒,帶着你到處去看一看。
“你這樣好,若有一天你厭煩我了,我還能追着問一問,怎麽不要我了?……”
他在湧動着淡淡悲哀的靜谧裏,方知情有所鐘,理應是誠惶誠恐。他對着無知無覺的元吉,胸中悸動,喃喃地,講出一句他從沒好意思講過的話。
貓在一邊,長長地叫了一聲。
元吉轉過身,抱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