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春盤春酒
年節給慈城裹了層紅紗,一味地只用忙碌歡喜。
是日,喬涴仙是被小女孩子的聲音喊醒的。
這小女孩子噔噔噔地在樓梯上跑,邊跑邊呼喊:“——小喬,小喬!”喬涴仙睡得糊裏糊塗,半夢半醒地思索:誰是小喬?
小女孩子的喊叫不多久被錢有方打斷了,錢有方壓着聲音:“小胖!不要上去,老爺在睡覺!”
小胖聞聲而止,學她父親,也壓低了聲音:“爹!小喬不在這呢!”
喬涴仙平靜地仰躺在床,推測出一個結論:他不是小喬。他側耳傾聽,樓下更遠的地方有尖亮的叫喊:“小胖,哪去了?在這頭!”
喬涴仙的耳朵旋即進行思索:這聲音是小麻雀。既然這小孩在這裏,那麽——
他不緊不慢,将筋骨嘎嘎嘣嘣地抻展完畢了,才搖了床頭的鈴。
錢有方進得門來,腿上攀了一個小女孩。這女孩兒約莫六七歲,圓臉圓眼睛,頰上肉鼓起來,将嘴巴擠得小而紅。她躲在錢有方後頭,腦袋一歪,辮子也一歪:“爹,誰?”
喬涴仙由錢有方扶起來,望着這個小孩兒,仿佛年畫裏跳脫出來的,喜氣洋洋:“許久不見,長這麽大了。”
錢有方将毛巾浣洗兩道,端給喬涴仙,順道将她拎到喬涴仙跟前去:“小胖,給喬老爺拜年!”
小胖此時嘴巴張圓着:“怎麽他也姓喬啊!”
府內另一名喬氏訪客現下被小麻雀按在懷裏。它将爪子伸出去,試圖夠向面前的油鍋,鍋裏二十來個春卷,此刻金黃油亮地翻滾。
元吉扶着腰,站在鍋前。他今日特意挑了件滾邊棉服,頭發新剪過,伶俐整潔。他拿筷子将春卷劃撥來去:“找着貓了?”
小麻雀将貓摟着:“剛才吓着它了,”他吸一口地菜味兒的油香氣,就活過來,癡癡地答非所問:“元吉哥,這麽多啊……”
油星噼啪地濺,元吉朝他笑:“急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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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麻雀的喉結滾動:“我不吃……我不吃,我給小胖。”
“真給假給?”
小麻雀顯然踟蹰一會兒,然而不多久放晴了:“給她,她肯定愛吃這個。”
元吉大笑起來,擺了兩個叫小麻雀拿走:“小心貓叼跑了!”
喬涴仙被錢有方推着,下得樓來,先看見飛奔而來的小麻雀。他兩手各抓了一支春卷,肩上趴了只貓:“小胖——小胖!”他撞見迤迤然而來的喬涴仙,險些栽一跟頭,往前趔趄時,還小心着把春卷舉起來。這貓察覺險情,跳落下來,輕巧地反過身,往廚房去了。
小胖聞着味兒,立刻飛奔至此,順道一把抓過了春卷,指着廚房:“走,小喬又跑了!”
元吉剛将春卷出鍋,熱氣騰騰中轉身,吓了一跳:“我的媽呀!怎麽全在這裏?”
兩個小孩抓着廚餘的邊角料,彎着腰就去逗貓。
喬涴仙從後頭跟過來,眼睛穿過這兩人一貓,與元吉對上了。他今日穿的紫苑紅的長衫,節氣有別,還多挂了串赤玉珠,白臉擱在毛領子裏,嘴唇由玉珠映出一點兒紅潤色澤。
元吉張着嘴發愣。他看喬涴仙的眼睫烏黑的,嘴唇在霧氣裏張張合合,走近了去聽,愈走愈近,耳朵才同眼睛一起工作了:
“這貓的名字你取的?我看你是皮癢!”
元吉在他跟前站着,光顧着傻樂,半晌一拍腦袋,轉過身,從盤子裏撈了個春卷,吹了兩口,一手遞一手接,送到喬涴仙嘴邊去了:“吃點兒啊?我新鮮和的餡!”
喬涴仙還沒罵完,臉上就被春卷的熱氣熏得發紅。他小心地看一眼趴在地上的兩個小孩兒,看他們無暇分心了,這才扭扭捏捏,将嘴巴湊過去一咬,腮幫子鼓起來,慢慢咀嚼。
元吉仰着腦袋:“還不賴吧?”
他給一點兒,喬涴仙就吃一口,末了将一個全吃完了,喬涴仙側過臉去,嘟嘟囔囔:“油大。”
“小喬不愛吃這個。”
喬涴仙脖子一僵,後知後覺,才看見小胖拿着春卷的一層薄皮,喂給了貓。
元吉憋了笑,忽聽得老錢小跑而來:“外頭拾掇好了,”他一抻腦袋:“都出來,別礙着你元吉哥做事!”
喬涴仙自然不認為自己在妨礙元吉做事,他為小孩子騰出道路,臨了拍了拍小胖的棉襖,小胖的眼睛沖他一眨,蹦蹦跳跳跟着小麻雀出去了:“我三歲就不用人喂飯吃了!”
這頓飯乃是元吉操刀,多歸多,樣式卻樸素,算不得隆重。喬涴仙見多識廣:“還以為你自告奮勇,得多麽會做飯呢。”
元吉知道他嘴裏沒有象牙,坐他身邊,嘿嘿地笑:“能吃就行,能吃就行,”語罷擡臉招呼錢有方:“老錢,喝酒啊?”
兩個小孩兒幾近攀到桌子上去,嘁嘁喳喳地要吃,錢有方手忙腳亂,給衆人盛了湯,就将酒從桌子底拿出來了:“喝啊,喝!”
外頭接連響了幾串炮仗,紅的鞭炮紙飛起來,風一吹,纏着笑笑鬧鬧,散入家戶門帷中去。
喬涴仙坐在原地,聽着窗戶外頭的歡騰喜氣,心下百轉千回地一軟,卻見元吉的手在桌下,悄悄地将他握了一握。元吉撿了兩個小瓷杯,兩廂斟滿了,在喬涴仙面前,有一些罕見的、欲言又止的腼腆:
“咱們倆也喝一杯吧。”
酒過三巡,喬涴仙的赤玉珠已經挂到老錢的脖子上去了。
“你、你也很久沒有回老家一趟了。這一回好好地多歇幾天,左右這裏有……”喬涴仙輕輕地打了個嗝,将名字咽下去了。
元吉點點頭,眼神還清晰:“老錢,你放心吧。”
錢有方沒有多說,只是一飲而盡,拍了桌子,面色暈紅:“造化……老爺,這一年,造化,”他伸出食指,“我回老家,替您拜個佛。這丫頭像老爺您,小時候身體一直不好,拜了這個佛,現如今……小胖兒……”沒說完,倒桌上了。父女同心,小胖兒吃飽得發困,箍着板凳要睡,小麻雀見狀,抱着她就要起身:“元吉哥,我給他倆扶去躺着。”
元吉随之也站起來:“得。你收拾你的,我收拾我的。”
喬涴仙醉醒着,還在應錢有方的話:“不消替我去拜……”他将酒盅喝得一幹二淨,朝元吉:“什麽你的我的?”
話音方落,喬涴仙就騰了空。換作從前,他應當是要掙紮反抗兩句,如今歸功酒氣上頭,閉着眼睛,只拿鼻子一聞,便将腦袋靠過去了。
元吉輕車熟路,将喬涴仙放平在卧室床上,就要去拉窗帷。恰在此刻,他瞟見喬涴仙的桌上似有一通紅的圓剪紙,想是還未貼的窗花,待要仔細研究,卻聽喬涴仙哼哼唧唧:“元吉,”
喬涴仙原是陷在軟床墊子裏,現今慢慢騰地支起上身來,酒浸雙唇紅似霞。他望着元吉良久,話音從未如此的低回:
“過來吧。”
元吉耳聽得外頭新響了一聲鞭,聲響好似輕微,卻又如平地驚雷。究竟哪裏轟轟隆隆的不平靜,他竟有些分不清楚。
他坐到喬涴仙的身邊,來了許多次,唯獨這時顯得拘束,兩條腿并攏着,笑了一半:“怎麽?”
喬涴仙的手臂撐在元吉身側,一只手輕輕地捏了元吉的耳垂。
他貼着元吉的耳朵,講話的聲音極細微。外頭的鞭炮聲響了多久,他就講了多久。城中遠的近的,舞龍舞獅的吆喝,間之鑼與大鼓,将喬涴仙的聲音遮在鋪天蓋地的熱鬧裏。他在慈城的紅紗中,只獨自占着元吉耳邊這一小片地方。
他曉得元吉聽得見。他将元吉的臉捧得面朝自己時,從未見過元吉如此的神情:是笑,眼睛匆匆地眨,點着頭,腦袋低下去,手上捏緊着,好似抓住什麽,不敢松。
喬涴仙的額頭抵過去,他頭一回用了力氣,将元吉吻得倒在床上。床邊的桌随之一震動,紅紙滑落在地,攤開來,原是剪的花好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