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兩處雨
元吉腰上約有半個拳頭大小的傷口,未貫穿着要害,只擦了腸子的邊。虧得馮用展這個土匪,用的手槍深一腳淺一腳,否則元吉一條命是否還在,也難得講。
醫院是洋人開的,元吉起初睜眼時,見到一個卷毛黃胡子洋人,四周藍亮亮的,以為自己上了西天。這洋人喊:“稀爛了——”
元吉想這西天講話也不很講究,他正預備回神琢磨一會兒,霎時間冷汗就疼下來了。恰在此刻,他琢磨明白,這洋人喊的是“醒來了”。
元吉半昏半醒間,瞥見床邊吊藥袋的鐵架子,上頭貼的名片,寫的是他為數不多認得的幾個字:喬涴仙。
他在疼痛中凝視這張名片,不知不覺,将床單擰成了一绺。這回順着臉頰滴的,就不止是汗了。
碼頭上沒了喬涴仙,其實并不混亂。從來商人服誰的管,就不是多要緊的事。
也有念及昔日情面,去拜訪喬涴仙的。然而去了也要吃閉門羹,如此一來,喬涴仙的名聲就更不中聽。這個臭名順着風飄,最終由錢有方帶到了元吉的病床前頭。
不消旁人多講,元吉自己漸漸也就琢磨明白了。他還記得自己倒在浦雪英的腳底下,浦雪英将他踩正過來,令他的餘光窺見了桌子角剛喝一口的龍井。
元吉講話暫且只有嘶嘶聲響,且來往的看護全講似是而非的鳥語。因此元吉見着錢有方這個故人,是很高興的。
他躺在床上,見到錢有方熟悉而寬闊的下巴,忽而就想起來:喬涴仙原來平日在府裏就是這樣橫着見人的嗎?無怪這人白瘦的一條,畢竟打下巴看,看誰都嫌胖嘛!
他想到如此的喬涴仙,在病床上頭一次想要微笑了。然而他這傷口警告他不許笑,因此他頃刻間對着老錢龇牙咧嘴,汗如雨下。
錢有方趕緊攙他一把:“小兄弟,受苦了。”
元吉握着老錢的手臂,半晌湊過腦袋去:“他……”
老錢坐回床邊,不敢多講,只怕兩頭亂:“老爺他——他暫且還算是好着的。你先顧着你自己吧!”
誰知元吉的手擡起來,将老錢虛攥住,搖了搖頭。
打老錢去醫院探望元吉後,這連着幾個月來,喬涴仙沒有再躺着了,因為躺得筋骨酸痛,只能坐着。他如今已經鎮定下來,然而這鎮定極虛僞,好似沸水上鋪了一張宣紙,他還要在上頭作畫。他知道有人來拜訪他,他不想見。見了就要左謝右謝,謝他奶奶的逑。看馬戲尚且要買門票,如今到他家裏來觀賞他,連門票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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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一坐一天,才曉得他的父母從前何以病急投醫,四處尋仙。
哪裏有仙?他房頂上有仙。且他小心翼翼,四角齊全,打點周到,理當是無量福澤——可哪裏有仙?
喬涴仙呆坐着,看見自己桌上的那一面銅鏡。這面鏡子是他父親着人鑄給他的,花棱橫的水紋,水若澆上去,淌到最底下,就能将福澤仙瓊四個字潤亮了。這裝飾精雕細琢,毫無用處:就像他自己。事到如今,再看浦雪英的一番話錯到哪裏呢?他當日氣得跳腳,不恰是因為一點兒不錯?
喬涴仙想得入神,是以門一敲時,他一激靈,将銅鏡子推倒了。錢有方探腦袋:“老爺,有人見你來了。”
喬涴仙不見。錢有方拉着他的手臂,切切地:“老爺,他好歹是來了呀……”
喬涴仙面色紙白:“我不要見他,”他将銅鏡子扶着,沉,手上的青筋于是鼓起來:“你和他講,若要我賠錢,我即便拿不出,也一定想辦法湊了給他,”喬涴仙一揮手:“是我害他,叫他走遠些,再不要和我來往。”說罷扭過臉,示意錢有方出去,不再管了。
他聽見錢有方重重地踏下樓去,在四周複歸的靜谧中,盯着福澤仙瓊這四個字,自己愣在了原地。
窗戶的搭扣輕輕地磕,将秋風攔下來。夜風起涼。愈是吹,夜就愈是深。這夜風在喬涴仙的窗戶外來來去去地撞,丁零哐啷地不平靜。拂開喬涴仙的窗戶時,裏頭忽而就有了兩句歌。
唱的人氣力不足,尾音就更顯得急促,似嘆似笑。唱一句,歇一口氣,然而只是唱,沒完沒了。
“……夜裏的星星亮啊,哪有妹妹的眼睛亮?
“我要星星慢些走哇,我有心事講。
“曉不曉得妹妹的名字,曉不曉得妹妹的心腸?
“曉不曉得她夜裏有沒有把我想?”
喬涴仙托着銅鏡子,分不清哪裏滴來的水,福澤仙瓊四個字,這時候浸得隐隐發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