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蘆花裏
喬涴仙躲在簾子影下,發覺再側耳時,外頭只有一聲沉悶的聲響,仿佛是什麽東西,在磚瓦路上柔軟地坍塌了。喬涴仙手裏托着的鏡子,登時旋落在地。他慌忙将簾子振開,再往下看,街道四處空空,唯獨正對了他的窗下,濘着模糊的一個人影。
喬涴仙窩了半包的眼淚,此刻終于落到手背上:
“元吉!”
侍衛房的門急匆匆地響,錢有方打開門來,實沒想到是這麽一個情景:喬涴仙的袖子濕了大半,使勁咳了兩聲,咳得暈頭轉向。
不過一炷香功夫,元吉經錢有方扶住,半倒在喬府的沙發上。
“好了沒兩天,一時短了氣。沒有別的,我去熬點糖水過來。”錢有方回過頭:“怎麽又來管他呢?”他本要乘着火多講幾句,又委婉下去了。蓋因喬涴仙此刻的面目确也可憐:抻着腦袋想去看元吉,輪椅偏還往後縮。
錢有方邁步一嘆聲,不講了。
喬涴仙眼淚珠子落在兩睫上,不敢眨。元吉長在醫院躺着,頭發又理得短了些,面上的肉瞧着少了,閉着眼,顯得眼窩子深。腰上自然是還纏着繃帶的,衣服罩着,鼓了一層。
喬涴仙看着看着,一時間恍惚地頭昏腦漲起來:他看着馮用展開的槍。喬涴仙自當時後一夜一夜地發夢,夢見躺在元吉的懷裏講話,忽而元吉站起身,一邊笑一邊走,說喬涴仙,咱們倆再也見不着啦!
喬涴仙一吸氣,只是這口氣吸得過頭,末了涕淚半幹,開口了:
“混賬王八蛋!本也是你害的——誰喊你去認識浦雪英的?
元吉沒有醒。眉毛略微地皺着,手在腹上虛掩。
喬涴仙仿佛還未發作完畢,揪住了元吉的衣領,鼻子尖又紅起來:“掃把星,你叫什麽元吉?我自打遇見你,我再倒黴也沒有了!你媽的——”話音斷了。
頂上的燈積塵,光線灰蒙,喬涴仙的影子投下來,覆在元吉的半邊臉上。喬涴仙看着他的鼻梁,就記得被他托抱起來,接着這張臉一側轉,沖他傻笑。
喬涴仙走了神,從輪椅上跌下來,跪坐在了地毯上。
如此的震動,使他面朝着元吉,腦袋連帶着埋下去,埋去了元吉的臉側:“掃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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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應房的門叮啷啷地響,錢有方端着碗近前,顯然是一停。他将碗放在喬涴仙身後的桌上,而後扭臉走掉了。
喬涴仙将碗夠過來,勺子在裏頭匆匆地調,待到舀起來吹口氣,再一擡腦袋,即在原地愣住了:
元吉的臉朝着他,眼睛彎起來:“高興哪?”他的聲音低啞:“你這鼻涕樂的!”
喬涴仙白着張臉,好大一會兒,眼珠不轉,末了嘴巴一癟,竟噴出個笑來。然而這聲笑氣力不足,他眉間一道川,随之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抓着碗,眼淚起初還能用袖子拭,而後拭也來不及,坦然地大珠小珠落玉盤了:“你醒了?”
元吉見此情形,礙于腰傷,原要一骨碌起身的,分為了三骨碌,末了将碗接來:“別往碗裏哭,多糟蹋東西啊!”
喬涴仙沒了碗,擡起眼一看元吉,好似悲從中來,愈發落起滂沱雨:“我當你又要……”
元吉将碗放在一邊,兩只手将喬涴仙的白臉蛋捧起來,拇指摩挲喬涴仙臉上的淚轍:“當我要死啊?”
喬涴仙聞言,顯然就凝固住。元吉趕緊将喬涴仙的臉頰揉了揉:“你不說了嗎?我多混賬王八蛋哪!豈是輕易死得了的?”
喬涴仙的臉頰被揉得發紅。他急切地一搖頭:“我剛才,”他抓着元吉的手指,用力一捏:“我那是……”
元吉不能使大力氣,若要将喬涴仙整個兒抱去輪椅上還是吃力,暫且折衷,勻下了半碗糖水,一運氣,将喬涴仙擡抱到了自己的膝蓋上頭。這動作放在從前,喬涴仙興許半推半就;然而如今他眼睫垂下去,仿佛虧心得厲害:“你有傷,放開我。”
元吉環了他的腰:“還知道疼人,那剛才罵的是誰啊?”元吉伸手将喬涴仙的額發撫上去,笑他:“到底哭不哭?”
喬涴仙由他擺弄,臉漲紅起來:“哭什麽?我還沒有和你算賬!要不是你……”
他看着元吉的眼睛,半晌嘴唇顫動,腦袋挨到元吉的肩上去了。
元吉沒言語,末了捏了捏喬涴仙的脖子:
“你想算,就沖我算吧。本也是如此,要不是遇見我,你也未必會有這……”沒說完,咳了兩聲。
喬涴仙靠在他的肩上,一下子坐直起來:“傷着裏頭了?你給我看看,究竟是好了沒有好?我跟醫院裏打聽,他們總說要好了——”
元吉的手心貼着喬涴仙,将氣喘順過來:“虧得那把槍準頭不行。”
話至此,喬涴仙咬着嘴唇,眼眶子又紅起來,他的手指懸去元吉的傷口上:“全是我失心大意……全是我的過失。若有後着,我一定、我一定……”
“一定別跟我分開着去打牌了,”元吉仰着頭笑起來:“咱們以後一塊兒去。好歹輪椅擋起來,打不着我的肚子!”
喬涴仙的眼淚兜着,顫得一落,又是哭又是笑:“我還和你一塊兒?”
元吉最怕他的眼淚,仿佛淚是喬涴仙的一個零件,愈是落,喬涴仙就要愈破碎。
他手忙腳亂,去摸喬涴仙的臉:“好,那就不一塊兒。你想怎麽的就怎麽的,你不想見我,那我一定躲着你走,好不好?”
喬涴仙抓着元吉的手臂,眼淚流得比擦得快:“你還要走?”
兩面話全講了,元吉聞言,不知從何說起,想去看喬涴仙,然而喬涴仙慢慢地坐直起來,硬是将元吉按在胸前了。
元吉的眼前黑暗着,只聽得喬涴仙:
“走什麽?你是怎麽也對我不起的!自說自話!往前你做什麽去了!還去看荷花,看什麽荷花?你現在知道後悔了?你嫌我沒有用,你知道走了?”
喬涴仙壓着他的肩,手背滾起了青筋,将元吉徹底鎖在自己的懷裏,一句話不給他講。
良久,四面的亮光聚攏,元吉面前騰了縫隙,即匆忙地擡起眼睛:“乖乖,涴仙,我怎麽會……”
卻未能夠講完。
吻由眼淚作鋪墊,如飛雪入泥,一片一片,由元吉的臉頰到了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