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分晴
晴空萬裏,出船的好天。慈城碼頭邊上的矮房子,灰白瓦的房頂,太陽一照,渾濁地發金。岸邊的一艘大客輪,碩大一個镂雕的美麗船屁股,幹舷寫的名字,是七拐八彎的外國字:紮倫望。南邦的話,意為富庶的好地方。
正是馮用展兩個要去的地方。
此二人正等着上船。浦雪英在人群裏頭擠擠挨挨,仰頭一望,繼而将帽子壓下來,想去握馮用展的手,沒有握成。馮用展拎着個皮箱,一手拿着雪茄,沒工夫。
浦雪英曬得有些發汗:“用展,”他低過頭,聲音遞到馮用展的耳邊去:“你想什麽哪?”
馮用展沒側臉,嘴巴咧着,半晌一笑:“四姐說得對。老子想你那哥,肥羊一個,咱們不動手,有的是人動手。本來這事情,四姐要親自來的……”
浦雪英一聽,後背忽熱忽涼:“你以為是什麽好事?她把這事情給你,是好讓你幹完了就跑。別說了。”
馮用展将雪茄甩下去,他不常聽浦雪英的建議:“可惜我非跑不可,否則宰這一刀,他媽的能拿的多多了!”
浦雪英耐着性子,不以為然:“若不是我,光憑你橫沖直撞,這事情能辦下來嗎?——”浦雪英戛然而止,四處一望,壓低聲音:“你既然金盆洗手,就跟着我過日子,什麽也別想了!”
馮用展的黑眼珠子慢慢地望他,接着掃回來,無言良久,似笑非笑:“你說南邦的女人,是不是都倍兒黑?”
浦雪英的氣一下就滾上來了:“你怎麽!”
沒說完,開閘了。
後頭的人一波接一波的往前推,潮水拍岸一樣的,将浦雪英的話音拍斷了。浦雪英被拍得七葷八素,朝旁邊喊:“用展!”
他奮力一望,只望見馮用展拎了那個大黑箱子,與往常一樣,頭也沒回,大步流星地,先行上船了。
浦雪英獨自在人堆裏,在慈城熾熱的太陽底下,忽而産生了一些細膩的迷惘。這種迷惘令他記起最後一眼望向喬涴仙時,喬涴仙跪在那個浸血的麻袋前。
他從未見過喬涴仙這樣的神情:哀求。他的指甲抓着地毯,發紫。他爬到浦雪英的腳邊,地毯泥濘的一片,是他的眼淚與涎水。
浦雪英說不清自己彼時究竟在想些什麽,不過他此刻望着馮用展的背影,只覺得仿佛什麽都擁有了,又好似什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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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城裏的園子裏改換了折,唱《枝頭鳳》,說有一大戶人家,世代為官的,然而一朝輾轉流落為丐,卻還不肯放下身段,矯揉造作,自此鬧出的許多笑話。
醜角念白就更是不留情面:哪有枝頭常栖的鳳凰,春秋一夢這就散了場。打眼看他海市蜃樓消散去,原來光了個腚楞充大尾巴狼!
姓喬的還不知道有這出戲。他窩在宅子裏,這是第九天。碼頭地盤重新算來算去,喬涴仙在碼頭上,最末幾乎一點兒不剩了。他的輪椅在床邊,上頭蒙了一層灰。
宅子還是在的,也獨有這個宅子算是大件財了。裏頭從前約十幾個的傭人,現下零落。秘書是已經走了的。因為秘書交接完畢,發覺已經沒有太多經濟事情可以做了。
錢有方為喬府盡忠年久,看着喬涴仙長起來的,如今放不下。錢有方眼下知道無病呻吟才是好事,又怕他真傻了去,每日飯點,總要找些由頭講一會兒的話。
他将喬涴仙扶起來,舀一勺子粥送去:“我的少爺,您不管不顧,不成啊。往後日子還有呢……”
喬涴仙面色與瓷勺子一般的白。錢有方沒見過喬涴仙如此的死德行,不知要持續幾時,只能先往活了勸。
“我聽着說,元吉現下在醫院裏頭,也能吃點兒東西了。話還不能說,也不知落下什麽病根沒有。咱去看看?”
喬涴仙的眼皮随着這個名字,疲倦地擡起來。他将粥碗推開,松握了被子角,就要倒回床上。
錢有方追過去,碗遞到床邊。喬涴仙背對着,說了頭一句整話:“不要提他。”